第80章 章
第 80 章
秦霁沒能等到後音。
陸迢站在t門口, 身後夜色濃稠。
兩道視線靜默相對。
他穿着青綢長衫,腰間圍了條素銀革帶,尋常縣官的裝束到他身上卻透着一股淩冽的清氣。
衣冠禽獸大抵就是如此。
難怪只是一場風寒便能叫她混混沌沌, 就連上了這樣大的當也沒能發現。
門口那人走的越近,秦霁藏在案下的粉拳便捏得越緊。
她站起身,鵝黃花褶裙尾從杌子上滑落。
還未走到他面前,身後司未“咚”一聲磕到了案上。
一聲輕嘶飄入耳中, 秦霁一腔憤懑不平就此打斷,尚未走遠的理智被尋回。
她往右移了小步, 盡力擋住司未,“酒是我想喝的。”
陸迢視線掠過她的鬓發,落向案邊眼睛眯成道縫的醉鬼。
稍頃,黃花梨木門重新關上。
陸迢轉回來, 目光似是不經意, 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秦霁今日着的一身鵝黃窄袖雲錦裙,袖口用雲絲繡了一圈小小的花骨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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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那些細嫩的花骨朵被她攥在手裏,像是要捏成一瓣一瓣。
他走近一步, 問道:“她走了,我陪你喝?”
“我困了。”
她的拒絕實在生硬,陸迢勾唇,眼梢彎了彎, 露出一個溫和又不帶笑意的笑。
“病好了?”
這話聽起來有些像嘲諷, 秦霁不知是不是自己有些心虛的緣故。
這次她沒病,是裝出來的。
她将衣袖攥得更緊, 往後退了一步。
“我困了。”
*
隔日, 司未清醒後,經過短短一瞬的猶豫, 很快便對陸迢坦白了秦霁問的是什麽。
那兩人也因此徹底涼了下去。
各自的心思已經坦呈在彼此眼前,繼續裝模作樣只會顯得多餘又可笑。
幾日下來,秦霁和陸迢說的話加在一起都是屈指可數。
趙望數了數,“五句。”
司未又數了一遍,把他的手指掰下一個,“四句,姑娘今早的那句‘不去’是對我說的。”
趙望嘆一口氣,“你天天在姑娘身邊好歹勸勸她,大爺有什麽不好呢?”
司未白他一眼,擡腳踹了過去,“你這麽出息,怎麽不去找個好女人入贅吃軟飯。”
趙望一個閃身躲開,讨饒地笑,“我這不是也在跟着大爺吃飯麽,好好好,不跟你說了。”
*
晚間,書房。
陸迢提筆,在濟州的地圖上批了幾處,其中有兩處早就圈出,是城郊的兩座山。
從茶館帶來的胭脂,是白墨兄長因濟州黑礦一事失蹤之前,留在此地所制販的最後一批胭脂。
上回秦霁說到紅藍草的習性,給他提了個醒。濟州城郊有十餘座山,背陽而陰冷的山卻屈指可數。
合條件的正是地圖上圈出的這兩座山。
它們在地圖上鄰着濟州城郊不過半截指頭長短,可由于它們前面各擋了一座高山,要過去得花上足足兩日。
這幾日他停了城中的線索,差人分頭去了這兩座山,其中一座果然有異。
暗衛來信,道去那裏的路上有不少裝扮過的探子,連沿途的山匪亦像是探子所裝。
城外探到這個地步已經足夠,甚而,他們在濟州探到這個地步也已經足夠。
陸迢提着筆,毫尖積重的墨汁墜在紙上,将那處的勾畫全部混為一個黑點。
索性棄了筆,這回直接拿起了那個引他失神多次的匣子。
趙望站在下邊奇怪不已。
這匣子裏面不就是一個镦麽?
矛戟這類長兵,柄末都得套上一個,州衙裏有此物并不奇怪。可大爺卻背着人将其撿了起來,慎之又慎地放着,到書房後不知因它失了幾回神。
半晌,陸迢将匣子蓋好,“說吧。”
趙望抱拳,道:“三爺,衛霖在胭脂閣中還發現了一個可疑之人,若要查,他需當面向您禀明詳情。”
衛霖這個人膽大心細,是陸迢手下最穩的探子。
他想要見面?
陸迢又一次打開手中的長匣,垂眼端詳。
裏面裝的鐵镦,外圈有道代表官制的印痕。朝中因軍需而鍛造的長兵,因着批次年份不同,印痕也有不同。
然而這些不同也有規律可循,陸迢看過今日鐵镦外圍的印痕。
一橫一豎,正是去年,由秦霁她父親督造出來的那批兵器上應當刻有的痕跡。
若是論起有何事能叫衛霖謹慎至此地步,想必只有這件。
陸迢默然不語,掌中握着的長匣在這期間一時輕一時重,叫他怎麽都拿捏不穩。
沉吟許久,他起身道:“應了衛霖。”
出了書房,已是月上中天,趙望垂着頭,将早就備好的燭燈遞向旁邊這人。
陸迢走到漆黑一片的聽雨堂外,稍站了一會兒,方才推門進去。
這幾夜從他進房到躺下,再到隔天起來,床上的另一個人一直都是一個姿勢——睡在裏側,背對着他。
今夜亦無另外,陸迢翻手掀開被子,沉默着上了床。
夜深,一只烏鴉撲騰着在窗橼落下腳,一聲凄厲地嘔叫後又撲騰着飛遠。
秦霁慢慢睜了眼,總覺後背有些發熱。
她撐起手肘,想再往裏側挪,然而才擡頸,頭皮便有一處傳來了尖銳的刺痛。
秦霁躺了回來。
等了小會兒,沒聽見身旁有動靜,她慢慢轉過身,見陸迢與她隔了一尺寬,稍放下心。
她的頭發太長,常被壓住,不覺得是這人刻意為之。
秦霁屏了呼吸,手指漸漸往被壓住的那段長發靠近,停在陸迢的肩旁,捏住了發段往回拉。
她将将開始用力,手腕忽而被一股更大的力給握住,動彈不得。
這場僵持開始得莫名其妙。
半晌,秦霁蹙了眉,對他說出幾天裏最長的一句話。
“松開。”
黑暗中,陸迢重重蹙起了眉,語氣不善,“你這樣求人?”
她在求他?荒謬可笑。
秦霁忍了這個人太久太久,此刻心頭的怒氣一股接着一股往上冒,怎麽都壓不下去。
手被他緊緊箍着,掙也掙不開。
念頭一旦産生,在憤怒的驅使下行動起來也只是一瞬的事情。
“誰在求你了?”
她擡高腿,往陸迢腹中踹了一腳。
既快又狠。
陸迢被她帶着哭腔的聲音迷惑,轉瞬便迎來一記。
舌尖頂住上颚,好一會兒,他冷笑了聲,“好得很,秦霁。”
今夜的對話就此結束。
陸迢松了手,翻身朝外,把她的頭發也放了出來。
此後一連兩日,陸迢與秦霁默契地視彼此為無物。
第三日,陸迢休沐,避無可避。
司未一早打完拳,進到偏廳,發出一句實心的感嘆,“大爺和姑娘在一起,屋子裏都要涼快許多。”
秦霁對她笑了一笑,陸迢則送了她一記冷眼,擡步出了門。
*
同衛霖見面的地方在城西一片密林。
篤篤的馬蹄聲靠近,騎馬的年輕男子中等身材,膚色略沉。見到陸迢後他急急勒停了缰繩,翻身下馬。
“大人,叫您久等。”衛霖拱手朝他行禮。
“剛到。”
衛霖憨厚一笑, “大人,提及的那人我有過幾回接觸,他行跡頗為複雜,詳細事項已寫在了紙上。此事我不敢假手于人,只好麻煩您親自跑這一趟。”
他一面說着,一面蹲下身,兩只手伸進了靴中。
陸迢知道這人臭毛病,要緊的東西一定得往鞋裏塞。
他偏過頭,才要從袖口抽出提前備好的布巾,餘光先瞥見了不遠處微微搖動的樹影。
衛霖耳力極佳,此刻也辨出附近的聲音,停下了動作。
陸迢低聲道:“繼續拿。”
說着,從袖中取出了另一樣東西,從衛霖眼前閃過時,泛着漣漣銀光。
不遠處,樹上一聲悶響,樹前的黑影踉跄兩步,應聲而倒。
陸迢取出布巾,把衛霖手裏的那封信包好,重新放入袖口。
這才緩步走向剛剛那人,斜乜過去,他還大口喘着粗氣,只是進少出多,聲音像漏風的窗。
陸迢斂起眉,看過他喉間傷口,是匕首太薄的緣故,傷口太細。
又是篤篤兩道馬蹄聲靠近,陸迢側眼,近前的人穿着一身官服,不出意外,應是他在濟州的新上峰。
李思言走的小路,遠遠地,先是聽見不同尋常的一聲響,繼而便看到一人倒在了地上。
這人他還認識,當日領職時,就是此人倒的冷茶。
陸迢拱手對他作揖,“下官見過李大人。”
李思言的目光轉回了眼前這人身上。
身量高大挺拔,面相卻只道得上一句平平無奇,過眼就忘。
且青附在他耳邊低語幾句,李思言颔首,淡淡掃了陸迢一眼。
“原來是你。”
他夾緊馬腹,正欲往前,眼睛卻被側旁的銀光晃了一晃。
插在樹上的那把匕首,柄身——是銀制的。
李思言看過去,t陸迢已抽出匕首,正擦拭着上面的血跡。
匕身的弧光亦很是相像。
他勒緊手中的缰繩,黑馬打了個響鼻,擡腿踏上幾步,又回到陸迢身旁。
“匕首給我一用。”
“大人要做什麽?”陸迢握住了柄身,并不遞出。
他恭敬道:“下官願意代勞。”
*
風來園。
近段日子,秦霁過得規律了許多。
白日午睡,醒來是不變的申時。
秦霁醒後,抱膝坐了會兒才下床。不成想剛跨出聽雨堂的門,便被一個小丫鬟撞了個正着。
小丫鬟手裏端着補湯,步子急匆的匆,一個轉眼,連湯帶料全都潑到了秦霁身上。
小丫鬟吓得不行,忙抽出帕子給秦霁擦。
“姑娘,實是對不住,方才未姐姐說想喝雞湯,王媽媽做了,叫我送過來,我卻一直找不着地方……”
她擦拭的動作手忙腳亂,急匆匆地解釋,說到後頭像是要哭出來了一般。
秦霁見過這小丫鬟幾回,平時不是個莽撞人,輕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無妨,你下回走慢些。”
秦霁往淨室望了一眼,問道:“熱水備好了麽?”
近日裏,她都是這個時辰沐浴,已經無需再提前吩咐。
小丫鬟忙道:“備好了,我這就叫人去倒上。”
秦霁在聽雨堂等了會兒複才出去。
淨室裏的門虛掩着,裏面熱氣蒸騰而上,沒有其他聲音。
秦霁沐浴時一貫都是如此,備好熱水後不要他人在旁服侍。
她此刻亦沒有多想,關上門,來到屏風旁,解開衣帶,将身上沾了油湯的外裳脫下。
裹在鼻尖的葷腥味随着褪下的裙裳而消減不少。
秦霁舒了口氣,手放在衣襟處。她才要脫下一件,旁邊浴斛忽而響起了水聲,一道男聲緊随其後——
“把我衣服拿來。”
她身子一僵,頭慢慢轉向旁邊。
陸迢兩肘搭着斛壁,裸身泡在水裏,正擡眼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