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章
第 75 章
婦人說完便離了這兒, 走出許多後又停下來,回首朝着河邊望去。
穿着水藍長裙的那個姑娘仍坐在河邊,伶仃一人, 遠遠瞧着總覺得可憐。
被她可憐的秦霁掰下留了許久的最後一片花瓣,連着光禿禿的花枝一起扔進了河裏。
坐了這麽久,她終于能肯定——司未不在附近。
秦霁知道,陸迢是故意帶她來買花的, 他要和那兩個人走肯定也是早就計劃好的。
可是把她留在這兒是要做什麽?
她既沒錢,也不認識路, 這會兒讓她走未免太過倉促。
秦霁呼出一口氣,将理不清的思緒通通抛去腦後,站起了身。
還未行兩步,便看見了地上的一條帕子, 這是賣花娘子方才坐的地方。
秦霁彎腰拾起那帕子, 帕子一角繡了個黃色的花樣。
輪廓崎岖,針腳稀爛,有一種撲面而來的熟悉感。
她擡頭去尋, 賣花娘子尚且還在視野當中,秦霁捉裙趕去小跑到她身後,“娘子,你東西掉了。”
安娘回過頭, 看清她手上的東西後臉色驟變, 斥道:“這是我的!”
不待秦霁反應過來,她兩步沖上前把帕子奪了回去。
同之前簡直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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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背傳來一陣尖銳的痛意, 秦霁松開手, 忙退了一步。再擡眸時,只見那婦人面目森然, 兩只眼睛正用力地瞪着自己。
秦霁心頭一駭,捏住裙角綻出一個笑,指了指她手裏的帕子,“還給你了,上面繡的是小狗麽?”
她的聲音輕柔,像潺潺流動的清溪,撫平了安娘心頭的躁動不安。
安娘漸漸冷靜下來,将帕子妥善收好,尴尬地笑了笑,“是狗,我兒子親手繡的,繡成這樣小娘子竟然也能看出來?”
“我弟弟也繡過一張帕子,上面的花樣和這個很像,他說繡的是狗。”秦霁眉眼彎了彎。
安娘面色微變,“小娘子還有弟弟?”
“有的,不過現在不容易見了而已。”
安娘掂了掂荷包裏的銀子,想起方才在攤前看到的一幕。
面前這小娘子和那男子的樣貌年紀并不相配,且她仔細看過,小娘子的手腕和腰上都是空落落的,一樣值錢的東西都沒挂。
若不是為財,這般姿色的小娘子為何要跟着這男人呢?看她的情形也不像是開懷的模樣。
那男人同差役很是相熟……
她的目光又投向秦霁,這次不像先前充滿提防,試探着問道:“你弟弟他?”
她才說完弟弟二字,秦霁眸光一閃,頭低了下去。
安娘見到此,越發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測。
在這城中弄丢的男孩,不都只有那一個去處麽?
好的賴的,高的矮的,去了,便難再出來。
她往左右望了眼,見無人,拉着秦霁往一棵古槐後邊走。
秦霁掙了一下,沒能掙動,只眼睜睜看着那棵粗壯有如三人合圍的槐樹越來越近,将要經過時,安娘卻又停了下來。
“也不知大官人喝了酒要到什麽時候才能來,河邊總不安全,小娘子在這兒等着,不容易給人盯上。”
秦霁面對着安娘,目光卻是停留在她身後那道長影之上。
她尚未說告辭的話,手被拉了起來。
安娘看着秦霁,認真道:“小娘子,我說句心裏話,你不要多想。”
這樣的話一出來,後面必然跟着冒犯,秦霁剛要拒絕,安娘搶先說出了口。
“小娘子二八年紀,生的跟個瓷娃娃似的,怎麽就跟了那樣一個人?長得不如何,品性也不如何,一個镯子也舍不得往你手上戴。”
這話不準,不過有一點是對的。
他品性的确不如何。
秦霁雖這麽想,心裏卻明白此時什麽都不能應下。她不自在地咳了兩聲,“不是這樣,他——”
他——
秦霁望着地上那道側過身的影子,一時之間把所有的好話都在腦中想了一遍,竟然沒有一句能說出口。
只幹巴巴地搖頭,重複了一回,“不是這樣。”
安娘聽見這話,放下心來,“是我粗淺,小娘子想必是為了你弟弟吧?我瞧你那位官人同衙役們倒是說的上話,他可找到了門路?”
秦霁一頭霧水,抿起唇,輕點下颌。
安娘把她的手抓得緊了些,“那小娘子的弟弟現在可有消息了?不知要花多少銀子?”
秦霁忽然明白過來,是這娘子的兒子不見了,且此事同那些衙役脫不開關系。
她低下臉,慢慢搖了搖頭。
“連你官人也沒辦法麽?”安娘失望地松開秦霁,喃喃道:“也對,衙役算得了什麽?便是知州都不一定有辦法,他們只認胭脂閣這條門路。”
什麽樣的事,連知州也沒辦法?
“他……”秦霁斟酌着,“他答應了我,還會試試。”
安娘想起攤子前陸迢同那幫差役熱絡說話的模樣,閉着眼睛都能斷定這是哄人的鬼話。
她怒其不争,輕搡了秦霁一下。
“這你也信,指不定你那官人現在在和誰一起鬼混呢,那般德行,直接就把你扔這兒了,怎得又會為你弟弟盡心?小娘子若是真心要救你弟弟,還是早些想法子湊了錢去胭脂閣才是正經。”
她說的倒盡興,秦霁已懸起了心,盯着樹後那道影子,決計不再提陸迢一個字。應道:“娘子說的話我心裏有數。”
安娘聽了只覺得秦霁在委曲求全,想是和自己當初一般着急,慌不擇路。她細細打量起秦霁來。
面前的小姑娘唇若點朱,頰若桃染,未經粉飾都能有這般的好顏色。安娘心思一轉,複拉起了秦霁的手,語聲放柔。
“小娘子,照你這模樣氣度,哪怕去我們這兒最大的富戶家裏當主子都是綽綽有餘,何苦給他當妾?三書六禮,鳳冠霞帔,他能給你哪樣?光憑……”
夜風變大,槐樹枝桠晃動,樹葉沙沙碰在一處,地上的人影清晰了短短一瞬。
那人影才擡腿要出,轉眼又退回樹後。
安娘還在絮語,末了,還是秦霁一句“娘子在做什麽白日夢?”溫和結束了這場只有一邊興致勃勃想要談成的“生意”
安娘悻悻走遠,陸迢的神思也被秦霁的話聲給拉回。
昏淡的月光鋪在路上,兩道影子一前一後,淌過高高低低的雜草。
秦霁踩上落在自己腳邊的影子,問道:“你幾時來的?”
她這樣問倒不是怕陸迢聽見什麽,畢竟壞話都是別人說的,秦霁只是覺得——好快。
他不在的時候,怎麽過的這樣快?
陸迢道:“你在河邊揪草的時候。”
他走了将近一個時辰。
先前領着那兩人走開,到了酒樓前,陸迢才覺出不對。
馬車到了自己這兒,她怎麽回去?
她怎麽回去?
這件事在腦中嗡嗡響了好幾回,幾壇烈酒給那兩人灌下,他便起身離席,留下趙望在那兒應付。
陸迢對自己今夜所說所做還算有數,原打了腹稿,想要解釋些什麽。一側首卻看見秦霁牽起了嘴角。
她道:“好快。”
到喉頭的話被堵了回去,陸迢按住手上的扳指,“嗯”了一聲。
這會兒街上沒什麽人,馬車行起來亦快,兩人坐在車廂,只聽得到車轅滾動時的辚辚之聲。
陸迢忽而開口,“你弟弟還會繡花?”
秦霁先是一怔,繼而答道:“他小時候學過一陣。”
提起秦霄,秦霁的唇角是彎起來的,深色透亮的眸子裏淌着溫柔的笑意。
陸迢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秦霁,捏出她一縷頭發在指上打轉,“怎麽還讓他學這個?”
官場上古板到像一把老矩尺的禦史,竟然讓自己的獨子學繡花?
她家裏,和他想的不一樣。
陸迢有些好奇。
“是他自己要學的。”秦霁伸手要從陸迢手裏救回自己的頭發,“秦霄說以後我出——”
她忽然咬住下唇,手也不再攔着陸迢,t默默轉回了身子。
這話沒說完,陸迢卻已經知道後面是什麽。
京城女子出嫁有一個習俗,新娘子的蓋頭,得是女方的母親或是姊妹親手繡的。
秦霁失了母親,沒有姊妹,卻有一個好弟弟。
可如今——
陸迢卷着她的頭發,想起了槐樹邊上那婦人說的話。
三書六禮,鳳冠霞帔——姑娘家在閨中常常期盼的這些,大抵是與她無緣的。
車軒的竹簾卷了上去,她不知在想些什麽,從方才開始便一直望着窗外,唇瓣輕抿着,月光下盈出了櫻桃的顏色。
水潤,柔軟,紅豔。
她穿嫁衣的模樣,應當很漂亮。
陸迢心中微微酸了一霎,很輕,像是剝橘子時不小心剝到了一個酸的,突然迸濺出的酸澀汁水叫人猝不及防。
他忽然有那麽一點替她可惜。
只有一點。
秦霁望着窗外暗暗的景色,心裏還在想着秦霄。
秦霄小時候說的是——“以後姐姐出嫁時的蓋頭,我來繡,我要繡一只小狗上去。”
她已經好久沒見過他了。
還要等多久?
馬車離風來園越來越近,陸迢捏着手上的扳指慢悠悠轉了好幾圈,才緩聲道:“今夜叫你等久了,明天休沐,想去哪兒告訴我,如何?”
他脾氣好的時候,從不把話說死,總是會給她留一點點選擇的餘地。
如何?去不去?要不要?
秦霁兩只手擱在膝上,攥住了裙邊,良久才道:“不用這樣。”
“不用哪樣?”
不用哪樣?
哪樣都不用。
今夜連連發生的事情,她都很不喜歡。
不喜歡跟他一起出去,不喜歡聽別人叫她“小夫人”,更不喜歡被別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
是妾,是外室,是那些她以前不屑多看的身份。
秦霁扭頭望着他,清亮的眸中透出一點倔強。
“大人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反正我也走不掉,不是麽?”
她脾氣來的太快,陸迢毫無準備,忽然之間便遭到這樣的冷遇。
車廂內迅速靜默下去,這靜默維持了不多時,馬車在風來園正門外停下,被車夫的一聲喊打斷。
陸迢撩起車簾,下去之前他瞥她一眼,漫不經心的語氣,“說的不錯,你确實走不了。”
秦霁心裏一滞。
這是什麽意思?
眼看他要走遠,秦霁忙提着裙跟到他身邊。
陸迢腿長,邁的一步能當她兩步,秦霁只得走快一些,才能不被他甩在後邊。
她伸手拉住他一只袖角,後悔剛剛的話說的有纰漏,在他身邊小聲把話圓回來。
“我為何走不了?大人說過的,等你成親,或者回了金陵,我們就——”
“斷”字尚未出口,陸迢已經擡袖把她甩了開。
秦霁走得着急,沒好好看路。手上一松,腳下也不知絆到什麽,瞬間失了平衡,直直摔在地上。
她絆倒得無聲無息,倒地後才疼出了聲。
陸迢折過身,剛要彎腰,門口司未便嚎了一嗓子,“姑娘!”
她三步并兩步,眨眼間就把秦霁打橫抱起。
陸迢手上落空,收回來負向身後,眼神冷了下去。
司未毫無所覺,她還喘着氣,看也不看陸迢一眼,快聲說道:“三爺,我來晚了,這就給姑娘送進去。”
話音未落就走進了院中,湖藍衣袍的一角在月下流出了一滴深色。
趙望站在院門外,被她蠢得頭疼。
大爺在那兒站着,輪得到你動手?
又懊悔自己怎麽就慢了一步,沒把這女人給薅住。
一道寒光從身上射過,趙望立時站直身子,跟在陸迢後邊去了書房。
“大爺,他們來了信。去礦裏的路,還是沒能找到。不過今夜,他們救到了一個瘋少年,極有可能是從裏面逃出來的。”
陸迢提着筆在案前寫信,“現下安置好了?”
“是,司卯把他和自己安置在了一處。都是一個時辰前的事,司卯也受了不小的傷,幸而被司未看到記號趕了過去,這才沒叫他們被發現。”
趙望挑着時機替司未解釋了這回,把姑娘一個人扔在那兒做的實在是不妥。
陸迢面無表情,“叫他們這幾日不必再查去礦上的路,探清楚這城裏究竟是從何時開始走失少年,往貧戶裏頭找。”
接到的報案最近也只是一月前,且只有寥寥幾起。
可那婦人只聽這麽一句,便不做他想,斷定秦霁的弟弟是被抓去了礦上。
過得一會兒,他将手裏的信封好口,遞給趙望,“這信交給衛霖,讓他暗中去查清楚,胭脂閣是怎麽做的生意。”
“是。”
*
聽雨堂,秦霁坐在榻邊,兩條褲腿卷到了膝上,露出了嫩藕般細白的兩條小腿。
司未拿着傷藥,一邊在她腿上找傷處,一邊問道:“姑娘,你沒摔着吧?我不是故意扔下你的。”
“我沒事,他來的快。”
司未聽到這個“他”後咧嘴笑了一下,沒找着傷口,又把秦霁的褲腿往上卷了一些,這回在秦霁腿側看到了一個紅點。
她奇怪地咦了聲,“怎麽膝上沒摔着,這裏卻紅了?”
秦霁順着她的視線看去,的确是紅的。還沒待她想明白這傷從何處來,司未又伸了手,要把褲腿繼續往上卷,方便擦藥。
她的手剛剛動那麽一下,嫩白皮膚上便現出了一個完整的牙印。
……
司未被秦霁用兩只手推出了聽雨堂。
把人趕出去後秦霁獨自坐回榻上,又偷偷看了好幾遍腿側的牙印。
他是何時咬的?
她想不起來。
她推開窗,書房裏還很亮,不知那個人要等到何時才能進這邊來。
*
書房裏,更漏殘響,已過了子時。
陸迢從半掩的窗裏往外瞥了一眼。
主房裏頭一回到這個時辰還亮着燈。
這是有意在等他。
秦霁等他是為了什麽,他心中再明白不過。無非是今日提起了這樁事,想同他把一切都攤開,談的清楚明白。
陸迢擡手關上窗,将燈挪去了書房的內室。
他何嘗是喜歡拖泥帶水的人?
只是有些事情,他沒想清之前,不會輕易做出決定。
比起拖泥帶水,陸迢更不願意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