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章
第 59 章
國公府, 蘭軒院。
穿着青綢長褂的陳二抹去腦門上跑出來的汗,快步進到書房。他走得急,一腳重重踩在跪着的松書身上, 正踩在腳腕關節處。
他又踢了一腳,低聲罵道:“滾過去些,別擋我道。”
松書不聲不響,瘸着腿往旁邊挪了挪, 陳二這才站定,對着上首的陸奉行了一禮。
“老爺, 城門那邊也說大爺昨兒個半夜已進了城,府署那邊也沒人。”
陸奉仰背靠在大黑漆榉木交椅上,聞言眉心豎起幾道深深的皺褶,他掀起眼皮, 黑冷的眼珠轉向松書。
“我再問你一遍, 陸迢已經這般厮混了多久?那女子是何來歷?”
松書連連磕頭,“老爺明鑒,我只打點大爺在國公府的內務, 大爺在府外的事實在是一概不知。”
“真是陸迢養的好狗。”陸奉冷哼一聲,“可你也別忘了,你爹娘都是國公府的下人。”
這話威脅之意明顯,松書暗暗蹙眉, 又磕了兩個頭, 像是被吓得不輕,“奴才不敢, 奴才同爹娘一樣, 都是國公府的下人。”
這是鐵了心不肯為他所用,陸奉瞥了一眼陳二, 他即刻會意,“老爺,人關在柴房,還算聽話,只說要當着您的面招。”
“把她帶來。”
少時,綠珠被提了進來,她早就被盤問了一番,知道如今是什麽情形。雙腿顫顫跪了下來,也不敢去看一旁的松書。
“奴婢綠珠拜見老爺。”
陸奉問道:“你是陸迢私宅裏照看的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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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老爺,是,從國公府過去有了五年。”
她說完,陸奉并未回她,端起一邊冒着熱氣的茶碗低頭呷了一口。
綠珠想起柴房的問話,繼續道:“園子裏那位姑娘是四月中來的,姓禾,性子柔,生得漂亮——”話未說完,肩被陳二搡了一下。
綠珠受到提醒,聲音壓低許多,說道:“她是個花娘。”
此話一出,房內三人皆是一驚,一齊望向她。
當初那麽多名門貴女都看不上的人,如今竟會被一個花娘給絆住?
陸奉手中的茶盞便重重擲在案面,咚的一聲震得書房裏其餘幾人呼吸都輕了下來。
他胸中如有火燒。
花娘,四月,果然是當時陳尋送進來的那個玩意。
他陸迢分明不缺錢,不缺勢,如今做出的諸多蠢事,只能是因為這個青樓女了。
包下得月樓,請來雲衣班,已經荒唐到了這般地步。
陸奉對如今的陸迢知之甚少,卻也記得他幼時聰慧知禮,懂事非常。一年一年,這孩子何時變得如此陌生又可憎?
陸奉只恨自己發現的太晚,如今已拿不出什麽來挾制他。他如今的權勢官位都是他自己走出來的,平日固然有個世子名號,旁人真正忌憚的只怕也是自己的岳母壽陽長公主。
他叫人将綠珠帶走,繼而指了指松書,對陳二道:“把這誤主的蠢仆拖下去打二十個板子。”
人都走後,陸奉思量一番,去了安正院。
這回勢必要擺平這個麻煩,替他自己,也替國公府。
*
陸迢出了竹閣,在一株石榴樹下停了步,回首往裏望去。
那抹纖柔的身影投在椿木花窗之上,一動未動,頭仍是微微仰着,認真思索的模樣。
她會信麽?
晴風拂面而來,枝桠上結出的石榴花晃了兩下,白色的花瓣微微抖動,露出了裏面蟲齧的斑點。
陸迢握住那截搖晃的花枝,直至風止,純白下的一點陰暗被重新藏好。
他收回手,盛開的石榴花穩穩挂在枝頭,看上去仍是潔白漂亮,不染塵埃。
如此便好。
榴園外,趙望打起車簾等着陸迢,“大爺,老爺派出來找您的人都已回去,另一個婢女昨日出去後回了家,差去的人剛來回禀,說人已經被帶走了。”
趙望話語間藏不住憂心,老爺和大爺的關系一向不好,近來因着陳尋一事變得越發惡劣,連表面功夫都做得艱難。今日如此形勢,也不知要鬧到什麽地步。
馬車才到國公府外,陳二便迎了上來,陸迢冷冷掃他一眼,對趙望道:“把松書找來,不拘打傷打殘什麽t人。”
陳二臉色陡地一慌,幾年前那股寒意又在腿上打轉,他強忍着沒有跪下,谄笑道:“大爺快請,老爺等你多時了。”
陸迢下颌對陳二輕點了一下,仍是在同趙望說話,“領着他去找。”
“是,大爺。”趙望按着劍鞘,對着這熟人揚眉,“走吧。”
陸迢進了蘭軒院,被人引至陸奉書房。
他立在門邊對着裏面行了個虛禮,“見過父親,不知今日大費周章找我,所為何事?”
陸奉才從外邊回來,發福的身軀喘起來抖得厲害。
他看向陸迢,這個兒子說話的語氣仍是恭敬,但那恭敬配着這冷淡的神色,便多出了一兩分古怪。
這份古怪一直都有,只是如今更為明顯,像棗裏鑽出來的一條蟲,讓陸奉心生膈應。
他從椅背坐直,語聲隐怒,“三日前,有一條來歷不明的貨船,從鎮江過,經了你陸迢的手免查放行。”
是陳尋先前煩了陸迢多遍後所托之事。
“确是如此。”陸迢無意多言,唇邊扯出一抹諷笑,“父親的暗樁耐性不錯,只是下次再掉進水裏,未必能再爬得上來。”
清俊挺拔的青年立在門邊,身上披着刺目毒辣的日光,徑望過來時,竟也刺到了陸奉的眼睛。
他皺眉冷斥,“我看你真是昏了頭!國公府的世子去替他布政司賣命,你又能得什麽好處?”
陸迢禁不住嗤笑一聲,“您近日管得未免寬了些,叫兒子好不習慣。”
這話叫陸奉一哽,一時竟然無言以對。
他重重咳嗽幾聲,先遞出臺階,緩聲道:“此次是你一時行差踏錯,如今回頭猶且未晚。現在斷了同陳尋那邊的幹系,先想想如何把此事收拾幹淨。”
那些人的事太大,明哲保身才是正當。
他一反常态斂起怒容,惺惺作态的嚴父模樣叫陸迢心生厭憎,又生出了一絲怪異。
陸迢看向桌上那盞已冷的茶水,還未能将那突然冒出的怪異給抽絲剝繭,外面一道焦急的腳步聲将其打斷。
來人是梅香,急得說話都帶了哭腔,“老爺,大爺,老太太午睡醒後忽然不好了,你們快去看看吧。”
*
安正堂,國公府一大家子人都坐在這邊,就連洛瑤也拖着傷過來了,眼眶紅紅,由着婢女在一旁安慰。
陸奉和陸迢兩個嫡親的血脈跟在大夫後頭從裏間卧房走了出來。
“尊老太太猝然暈倒乃頭風所至,此症急險,好在剛才沒磕到哪裏。諸位不必過于緊張。她如今脈象還算平穩,只是這兩日定要上心,好生看顧,勿說勞累,便是憂慮氣結等勞累心氣的事也不可有。”
一堂人緊繃的神色都跟着松了下來,陸奉對着其餘人道:“母親還在歇息,大家都先回去吧,明日聚在一起好好過端陽。”
衆人先後散去,洛瑤拖到最後才肯離座,她仍是憂心忡忡,走到廊下了仍是頻頻回看。
又一個回頭,看見了往這邊走來的陸迢,她停下來,“表哥,祖母她……”
“祖母無礙,不必挂心。”陸迢望前邊散去的人群裏望了一眼,未有遺漏,都是二房三房的幾位長輩,因問道:“今日陸迩和陸悅為何不在?”
“明日端陽,他們今日一早去了寺廟,向何道法師請一卷佛經替你祖母祈福。”陸奉站在門口,蹙眉望向這邊。
洛瑤早就聽聞了這對父子不和,此刻亦不敢駁陸奉,點了點頭,說道:“他們去的早,說是要趕着今晚回來。”
她轉回去的時候,颔低了頭,輕聲說道:“我也不知。”
陸迢站在原處,眼神一暗。
他沒有輕易放過心頭的怪異,松書定然在陸奉這裏吃了苦頭,可陸奉對着自己忍了脾氣,實在反常。
陸奉繼續在門口喊他,“別站着了,你兩個弟弟妹妹都知道去寺廟盡孝心,你這麽些時日未回來,還不好好侍奉你祖母。”
端着藥進來的梅香聽見後忍不住偷看了他一眼,大老爺這兩年在府外胖了不少,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還真是別扭。
陸迢面無表情,擦着陸奉的身軀進了屋,此人冠冕堂皇的模樣一如既往,對着他,連譏诮都是多餘。
他在老太太卧房呆了快一個時辰,守着那一碗藥喂完後,也沒等到趙望過來。
陸迢起了身,才至門口又聽見裏面猛烈的咳嗽。老太太聲音咳得啞了,“大哥兒,大哥兒究竟回來沒有。”
陸迢坐了回去,他寬慰老人一番後,手也被老太太拉住了,想起醫囑,便陪在床邊坐着。
陸奉也陪在此處,初時還拿些規矩禮數之類的事來說上幾句,最後被陸迢譏诮的眼神刺的歇了談心的心思。
金烏西沉,樹影東搖,天漸漸黑了下去。
陸奉對着他嘆道:“你好的地方不少,偏這點像你娘。”
陸迢默了一個下午,此時才算開了口。
“我忍着你,是因這身上一半流不掉的血,避無可避。可是說到母親,你還不配去指點她,陸奉。”
他才說完,陸奉已是一臉怒容,憋了一下午的火呼之欲出。床上躺了半日的老太太也察覺不對,抓住陸迢的手握了握。
陸迢抽出手站起來,冷然一笑,“祖母和他今日費了功夫要騙我一趟,我陪在這演了這許久,也算是盡個孝道,便當作端陽節禮了。”
他說完,不顧身後陸奉的斥罵,闊步走了出去,正好遇見趕過來的趙望,身上諸多狼狽,兩人一齊往外去。
“大爺,松書說老爺知道了姑娘花娘的來歷。”他說完最重要的,便要解釋解釋自己,“我今日下午——”
陸迢擡手止住他,聲音冷得如同降了霜,“牽馬來,去榴園。”
陸奉這回對松書下了手,也擋了趙望,對她的手段勢必只有更狠。
他來時已加派暗衛,此刻胸口仍是被各種不同的慌亂給填滿。
秦霁被抓走了,被欺負了,挨打了——每一樣都叫他難以忍受,心口如受炙烤。
她細皮嫩肉,受不住那樣多的陰私手段。
夜色如濃墨鋪蓋在金陵城中,幾顆孤星點綴其上,倏忽又被急促的馬蹄聲給踩滅。
到榴園時,裏面處處人跡雜亂,卻不見一人。
陸迢面色沉如死水,走近竹閣時,聽見裏面隐約的抽泣。他一顆心浮浮沉沉,在此刻塵埃落定——急急墜了下去。
這不是她的哭聲。
他推門而入,坐在裏面榻上的綠繡被吓了一跳,出來後又被陸迢的臉色駭住,直接跪了下來。“大爺。”
陸迢環視過一片狼藉的竹閣,按住了掌心的白玉扳指,沉聲問道:“她人呢?”
綠繡一聽這話眼淚又溢了出來,哽咽說道:“姑娘,姑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