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應天府署。
陸迢幾日前開始時便沒再讓汪原翻看濟州交上來的破舊賬目。
新來的同知昨日到了任, 姓王,是個有點胖的中年男人,面相發苦, 不喜言語。
下值的鼓聲敲過三遍後,汪原往他肩上一拍,小聲說道:“王大人,到點了, 還不走呢?”
王盛偷偷看一眼陸迢,見對方端坐如松, 猶豫道:“知府大人還坐着呢,咱們還是再坐會兒吧。”
說話間對汪原的戒備心提高不少。
怎麽剛來就勸人當刺頭呢?
汪原悄悄邁出的半步收了回來,敢情這人是個膽子小的。
他們說話間,陸迢起身, 幾人寒暄幾句後各自上了馬車。
汪原踩上車轼時朝陸迢那邊看了一眼, 陸迢似有所覺,側過身來,對着自己點了下下颌。
汪原自己固然是個男子, 但也能分出同類的美醜。
遠處那人玉質金相,如圭如璋,怎麽也不像能和陳尋這種人能劃到一撥的。
微斜的夕陽下,二人目光相碰, 卻又只字未言。
*
國公府, 安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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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迢過來的時候,陸悅正在陪着老太太聊天。
看見來人是陸迢, 陸悅眼神一亮, 随即佯作生氣地撇嘴。
“大哥今日來的怎麽這樣晚。”
陸迢先給老太太請了安,這才看向她。
“都知道這麽晚了, 你還在這裏叨擾祖母做什麽?”
整個國公府都把陸悅當成明珠寵着,只有陸迢不吃她這套,沒一回會接招。
換在平時,她定然已經跳下了椅子,這回倒不生氣,只“哼”一聲。
“祖母喜歡我我才留的。大哥倒好,一回來就奚落人,真叫人傷心。”
陸迢瞥她一眼,“又想要什麽?”
此話一出,她的抱怨立刻停了下來,換成笑臉。
“大哥又要送我東西麽?我也沒什麽想要的,就是上次偶然見松書給你收撿過一個簪子,瞧着很是漂亮。”
“什麽簪子?”
“就是那只,嗯,上面的簪花是琺琅燒的,還嵌了珍珠。”陸悅見陸迢像是沒想起來,手指了指自己裙子上的碧藍色刺繡。
“珠花是這個顏色。”
陸迢挑眉,“嗯?”
陸悅哎了聲,心想大哥還不如自己記性好呢。
“就是幾年前蜀地上貢給宮裏,後來又被長公主賞賜給大哥的那只嵌珠燒花簪。”
昨t日隔壁的那家小姐只簪着相仿的簪子,一頭的烏發便如春生枝木,綴着一只琺琅燒花,只一個背影就好看極了。
她一點也不想等了,只想快些把這只戴在頭上才好。
陸迢朝她頭上看去,已經快落滿花和蝶了,看一眼都覺吵鬧。
“簪子不行。”
“為什麽?”陸悅聲音提高,眉心已經擰起。
她可是心心念念了好久。
“明日我叫松書将東西送到你院中自選兩樣。”
“大哥真好!”
隔日,平靜許久的金陵城出了一件大事。
城外的彌藍山有山賊作亂,不過兩日,已殺傷搶掠數十餘人。就連帶着十餘親衛的千戶所夫人也未能幸免被劫持了去。
讨要贖金的單子一張張飛進應天府署之中。
上面盡是些狂言妄語,半點未将城中守衛放在眼裏,大有要占山為王的架勢。
王盛一邊看一邊去擦額頭不斷流出來的冷汗。
他家裏世代經商,好不容易才培養出他這麽一個走上仕途的,烏紗帽還沒戴熱幾年,怎麽就碰到這麽大的事。
汪原看了半天,舉起陸迢剛遞給他的紙。
“一萬兩!這想必是山匪頭目親手寫的一張,字醜不說,就連罵人也是別具一格。”
也真開得了口。
有命花出去?
陸迢點了點書案,“這山匪,王大人想必聽說過。”
王盛立即站了起來,臉色誠惶誠恐,官服袖口已被汗浸變了色,他大聲說道:
“陸大人,下官前日剛到,一直住的驿站,與這些人絕無牽連!”
說話時噴濺出的口水在日光下清晰可見。
“王大人,別緊張。”汪原被他這副模樣逗笑,倒了一杯茶給他。
“知府大人的意思是,山匪和你一個地方的。”
“哦……哦。”王盛的聲音登時細若蚊蠅,他不大好意思坐回去,就這麽在椅子後面踱起步來。
王盛是單州人。
被這麽一點,他立刻就聽明白了。
幾年前,單州也出過這樣一樁山匪劫持人質的案子。
山匪綁人求財,這事向來不稀奇。兩件事能聯想到一處,則是因為這索要的數目。
那山匪綁了知州的獨子,索財九千九百兩,只肯要金子銀子。
這哪裏像真心求財的?
此事在單州引起了許久的轟動,人們不知這綁匪真名,索性取了個外號,叫不差錢。
“陸大人是指‘不差錢’?這幾張字條雖都有他的話風,可這人的确是死了。”
王盛那時在單州人微言輕,壓在身上的大小雜活卻有很多,此事便是由他謄的案卷。
汪原淺淺聽了一耳朵,去到外面暫時安定那些來報官的官商,王盛則将其中知道的詳情細細說給陸迢。
他這人雖然膽小,但當真進入了辦事狀态又是一副模樣。
家丁帶來綁匪的信,知州氣極怒極,冷靜下來後也只得先哄着這“不差錢”,連着三日都送了信去還價,前兩日還肯回一封罵人,第三日那家丁帶回來的,只有兩只斷指。
知州怕了,第四日擡着錢去贖人,在半山腰就見到了自己兒子的屍體,官兵上山的時候,那群山匪放了一把大火想要逃跑,落入了他們預先在另一邊設的埋伏。
“傷了官兵百餘,共監斬二百三十二人。”陸迢複念一遍,似是驚詫于這人數之多。
他往後傾了傾,在椅背上尋了個舒服的地方靠着,掀起眼皮看向王盛,
“一群窮兇極惡之徒,那家丁卻能活着進出三回?”
“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想必這山匪是講究這個的。”
王盛坐下來喝掉汪原倒的茶,入喉的瞬間肚中被這冷茶給涼了個透。
夜裏,陸迢宿在府署偏廳後的舍房,這裏原是給官員午憩準備的,布置稍顯簡略。
床頭的櫃子上,擺開有兩個令牌,一是官授的知府木牌,一是陸家長子單傳的玉令。
金陵的魏國公府,雖式微已有幾十年,但這華貴的殼子下并非空無一物。
陸家以前出過一個将軍,哪怕後來交還了軍權,如今戍守江南的總兵仍與陸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且一直在延續下去。
陸迢扶着額思忖,“不差錢”雖然死了,可給他出主意的人未必。
這次在兩日之內綁了這麽多人,可見山匪的數量比在單州那次的只多不少。
然而應天府上下不過三百差吏,全談不了繳匪。
當朝文官與武官在行使職權一事上有着明了的楚河漢界,應天府配有三個營五千人的兵力,可單憑陸迢一人卻用不得。
要想調動營兵,需知府與通判二人一同在文書上蓋印,方行得通。
但通判未到,他若是這樣做了,以後翻出來,便是數不盡的罪名,覆滅大禍只在旁人的一言之間。
這兵,得從別處借。
少頃,陸迢将那塊知府牌子給了外面的趙望。
“去找陳尋,托他寫封信,拿去都司借人。”
趙望接過牌子握在手中。
木制的摸起來硌手,不過沒有玉制的涼。
他心中有些酸,有些沉,一時也說不出哪個更好。
陳尋很痛快,第二日指揮使那邊便暗中集了一千人,只等着陸迢去領。
今兒個一大早,王盛和汪原在府署外碰了個頭,二人一起進來。
他們跨進官廳時,陸迢正好寫完最後一張紙,桌上還堆了些,與昨日送來官服的綁架信數量相當。
汪原和王盛都各自拿起一張看去。
這是陸迢寫的還價書,措辭謙卑客氣,不過……王盛看到後面的數字時,揉了揉眼睛。
沒變。
他疑惑着開口,“陸大人是不是寫錯了,這上面怎麽是十三萬……”
王盛又看了看汪原手裏的,下巴上掉着的肉一抖,他這張更貴!到了二十六萬兩!
這是還價?
汪原将他掉下來的下巴托回去。
“陸大人家裏的産業多了去了,做生意豈能不拿手?”
汪原這個人,講話和和氣氣,笑起來眼睛一眯,怎麽看都是個老實的熱心人。
王盛被他三兩句哄得,一同恭維起了陸迢。主要是汪原在恭維,他跟着點頭說是是是。
“要我說呀,陸大人熬夜寫這麽一堆實在辛苦,這信不如就你去送得了。”汪原搭着王盛的肩膀,邊說邊提起一杯茶喝下去。
“是是是。”王盛跟着點頭,點到一半停了下來。
且慢,他後半句說的什麽?
王盛反應過來了,“這——”
陸迢站起來,對他颔首,語氣中頗為贊許,“既然如此,就有勞王大人跑一趟了。”
王盛轉向身旁,汪原已退至一邊,正對他拱手行禮。
事急從速,他含着淚,帶上那信顫顫地走了,還帶走了府署中大半差吏。
官廳空靜下來,汪原一改這幾日遠遠避着的态度,主動走上前。
那些信上改動後的數字,他再熟悉不過。
這麽多天把他累個半死的可不就是濟州賬冊上這些數?
“陸大人打算如何對付那些山匪。”
陸迢揉了揉眉心,道:“是匪自然要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