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天邊傳來幾道滾滾悶雷聲。
石桌上擺放着各色酥糕并兩盞碧茶。
覓瑜無意識地盯着它們, 掩在桌下的雙手不自覺捏緊宮裙。
“這……太荒謬了。”她喃喃道,“殺一人以利天下,這樣的事,怎麽能……”
“史書中不乏類似的例子。”盛瞻和淡淡道, “如前梁諸王之亂, 便是在t最後以管柯之死結束了戰事。”
“管柯……?”
“他是梁景帝的謀臣, 幫助梁景帝收回了不少藩王大權, 被藩王視作眼中釘。”
“後來, 藩王糾集在一起,打着清君側的旗號舉兵起事,梁景帝為了平息藩王怒火, 就把他殺了。”
“他不是奸臣, 卻因奸臣之名而死, 死後聲名敗毀, 全家上下一百三十餘口盡皆陪葬, 直到梁室被推翻後才得以正名。”
盛瞻和輕描淡寫地說着:“這樣的一個人, 算得上死有餘辜嗎?”
“當然不是!”覓瑜脫口而出, “他、他是被逼死的,是無辜受難。”
他一笑:“可戰事确實因他而止了。如果他不死, 藩王之亂會繼續, 到時戰火連天, 生靈塗炭,只有他死, 戰火才能平息,黎民百姓才能安生。”
“所以最後他死了。”
“梁景帝選擇殺了他。”
他看着她, 詢問:“紗兒覺得,梁景帝此舉, 是在奪人性命呢,還是拯救蒼生?”
覓瑜的心很亂。
她能理解他的意思,一人性命與天下蒼生,是一個輕重分明的選擇,很多人都會取後者而舍前者,她不能說這樣選是錯的。
但她也說不出這是對的。
她自小學醫,學的是救人之道,從來只聽說過救人濟世,沒聽說過殺人濟世。
而且她也不覺得這麽做是對的。
她絞着十指,抿着唇,在心裏激烈地掙紮了一番,艱難開口:“這……這不是在奪人性命,也不是在拯救蒼生,只是、只是在進行一樁買賣。”
“一樁……劃算的買賣。”
沒錯,這不是在殺人,也不是在救人。
當生命被放至天秤兩端的時候,不管孰輕孰重,做出選擇的人都已經喪失了大義。
這就是覓瑜的想法。
她知道這樣的想法很可笑,假仁假義,但她就是這麽想的。
她也不願對盛瞻和撒謊,所以哪怕知道這個回答很可笑,也還是照實說了出來。
說完之後,她緊張地看着盛瞻和,一顆心砰砰直跳,生怕他臉上有任何的嘲弄之色。
盛瞻和輕輕笑了。
他的眸色澹澹化開,如同三月裏的春風,帶走冰雪的冷意。
“紗兒有一顆赤子之心。”他溫柔道,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滿愛憐,“能有紗兒為妻,是我之幸。”
覓瑜的心也仿佛被他說化了。
她渾身放松下來,像浸泡在舒适的溫泉裏,水波蕩漾,春心撩動。
她眨眨眼,輕垂羽睫,莞出一抹清淺的笑。
盛瞻和又開了口。
“其實,諸王之亂,事由不在于管柯,而在于梁景帝。”
“若他不曾采納管柯之議削藩,藩王自然不會亂;若他徹底采納管柯之議,不留給藩王反撲的餘地,藩王也亂不起來。”
“諸王之亂,追根究底,是梁景帝無能,與管柯無關。”
覓瑜雖讀過幾本史書,但看的多是些列傳傳奇,當做閑趣故事,教書先生在講解時也只是點到即止,不曾深入。
此刻聽聞這般透徹的解讀,不由得深感驚訝而以為然。
“原來如此……”
這就是少而靈鑒的東宮太子嗎?果真見解獨到,一下就抓住了問題的本質,令她如醍醐灌頂。
“不過這件事與我的問題不太一樣。”盛瞻和話鋒一轉,“古往今來,類似的事雖然不鮮見,但都是因由在先,結果在後,人們才能做出選擇。”
“而我的問題是,假使一切尚沒有發生,但你知道某個人在将來會成為禍患,為害一方,你會在那個人成氣候前将他殺死嗎?”
他想了想,笑了笑,道:“就拿十弟來做例子吧,他在書中起兵反叛,引發連綿戰火,登基為帝後也不處理政事,這樣的他,可以稱得上昏君。”
他盯着她,道:“如果紗兒知道十弟将來會成為這副模樣,你會趁着一切還沒有發生時殺了他嗎?覺得這樣的他該死嗎?”
“正如紗兒之前設想的,神妙真人逆轉乾坤,獻祭十弟一人性命,以救天下萬千生靈。你會覺得這樣的做法對嗎?可以理解嗎?”
舒适的溫泉水立時變成了冰冷的雪水,把覓瑜的一顆心泡得發抖。
“……不,”她顫聲道,“我……不會……”
盛瞻和追問:“不會什麽?不會這樣做,還是不覺得這麽做是對的?”
他一向沉穩自持,即便從前質問她避子藥一事,也不曾咄咄逼人,現下的情形雖夠不上逼迫二字,但比起素日的他,已經顯得有些不近人情。
覓瑜的一顆心越發慌亂,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回答:“我……不會這樣做,也不會……理解……”
盛瞻和凝睇着她。
半晌,他收回目光,安撫一笑:“紗兒莫要緊張,我不過心血來潮,随口詢問一句,不必當真。”
“那本書裏寫的不會是真的。紗兒覺得我和十弟會是這般人嗎?為愛癡狂得連人都不做了,簡直禽獸行徑。”
“紗兒的設想也不會是真的。別的不說,就說十弟,他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便足以證明這一切是無稽之談。”
覓瑜沒有說話。
她看着他,雨幕在他身後織成一張天網,将湖水與岸邊的一切籠罩在朦胧中,天色愈顯陰沉,時間仿佛靜止了,天地間只餘一片清冷。
他還在笑着,笑容淺淡,帶着一絲缱绻,仿佛這只是一場夫妻間的閑敘。
他的眼神卻很悠遠,像他身後的雨幕,來自天際,流往江河湖海。
她看着這樣的他,忽然想起了奇王。
那年冬天,太乙山也曾下過一場雨,但轉眼就成了冰雹,噼裏啪啦砸在人的身上,砸出一陣微小的刺痛。
當時,她和桃米正扶着奇王在院內練習走路,恰巧遇上這場天降冰珠,便趕緊扶着奇王回了屋。
回屋後,她發現自己的荷包落在了外頭,就想回到院子裏去取。
盛隆和攔住她:“外頭下冰雹呢,你別去了,當心着涼,我替你去。”
她對此不以為然,搖搖頭,露出一個笑,道:“這點冰雹不算什麽,從前下雪時,我還在山裏采過草藥呢。”
說罷,她轉身離開屋內,沒有再理會盛隆和的阻攔,也沒有把他的那句“我替你去”放在心上。
一來,他的腿上還有傷,不能被凍到;二來,他身份尊貴,不适合替她做這種事。
最重要的是他一向喜歡玩笑,她分不清他說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幹脆當做沒有聽見,左右不是什麽重要的話。
等她取回荷包轉過身,就見盛隆和倚靠在門扉處,飛舞的冰雹像一粒粒跳躍的珍珠,在他們中間旋轉出迷亂的舞蹈。
冰天雪地裏,盛隆和抱臂倚門而立,注視着她,笑意瀾起,情容意洽。
他的容貌俊美,眉眼深邃,像一幅典雅的工筆畫,渾身的氣質卻似水墨,繪出松間明月的寫意之景。
她看得呆住了,片刻才醒過神,慢慢朝他走去。
行至廊前,盛隆和微微俯身,朝她伸出手。
她也愣愣地伸出手,搭上他的掌心,被他握住,帶進廊下。
覓瑜還記得盛隆和那時的眼神,像江河湖海,奔流不歇,清風攔不住他的腳步,明月攬不住他的光華。
他與盛瞻和明明是一個人,給人的感覺卻如此不同。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是冷靜自持的太子?還是無拘無束的奇王?
真正的十皇子,又會是什麽性情模樣呢?
可惜,這個答案她永遠不會知道了。
她擠出一個笑,壓下心中的酸澀,應和:“是啊,分明是……無稽之談……”
奇王還活着。
十皇子卻已死。
他已經失去了手足同胞,卻仍舊以為尚未失去。
不過無稽之談……
雨停時,暮色已經合攏,飛檐滴落水珠,帶走點點愁意。
“走吧。”盛瞻和起身,“差不多到用晚膳的時辰了。”
覓瑜答應一聲,跟着他站起來。
“怎麽了?”他看着她,“一臉有心事的模樣?”
她有些局促地搖頭:“沒、沒什麽。”
從盛瞻和的表情來看,他很顯然不相信她的話,但并沒有追問,只是笑着道了一聲“好”,就與她并肩同行。
這與尋常的他不同,他雖然看似性情溫和,是名謙謙君子,但其實相處得久了就會知道,他只是擅長隐于靜水流深之下而已。
他想要知道的東西,沒有人能瞞得過,他想要辦成的事情,也沒有人能阻止,手腕強硬而不動聲色,是他最好的寫照。
即使面對她,他也只是做出一幅溫柔的表象,很少真的給予她選擇權。
這一點覓瑜不是沒有察覺到,t但她素來乖巧聽話慣了,他又是她的夫君,自然是他說什麽,她應什麽。
比如現在,她已經做好了被他追問出真實答案的準備,他卻一改往常地松了口,不由得一怔,不明白其中緣故。
是他篤定她會主動告訴他嗎?還是他也和她一樣壓着心事,所以沒空理會她的邊邊角角?
覓瑜忍不住開口:“瞻郎——”
盛瞻和停下腳步,偏頭看向她,詢問:“怎麽了?”
她張張口,有些尴尬地發現不知道該說什麽。
問他為什麽不追問她?是不是也有心事?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他也有可能不願意回答……
還不如把她自己的心事同他說了,左右她也瞞不住多久,這心事與他有關,她遲早都要說出來的。
這麽想着,她便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十弟在當年真的遭遇了不幸,而神妙真人正是為了拯救蒼生,才要了他的性命,瞻郎……會怎麽做?”
有風而過,吹動懸挂在亭檐下的驚鳥鈴,發出清脆的響聲。
盛瞻和斂眸安靜片刻,微微一笑。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