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對于盛瞻和的這番叮囑, 覓瑜有些不解。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是想韬光養晦,隐藏鋒芒嗎?
這也說得通,聖上正值壯年,雖說明面上對太子多有器重, 但誰也不知道其心裏如何做想, 小心謹慎方為上策。
原本, 覓瑜是不會有這份考量的, 在她看來, 想要獲得聖上的喜愛,坐穩太子之位,最佳的做法就是發奮刻苦, 彰顯出自己的優秀和與衆不同。
就像她小時候為了得到師祖的稱贊, 努力把《全經》第一篇背誦完一樣。
只要成為晚輩裏最出衆的那一個, 長輩不就會喜歡了嗎?
然而, 她的爹爹卻告訴她, 聖上與太子之間并非如此。
歷來天家父子少親情, 重尊卑, 聖上與太子不僅是父子,更是君臣。
若太子愚蠢, 聖上不會高興, 可若是太子太過優秀, 聖上同樣不會高興,只有恰到好處的愚蠢、恰到好處的優秀, 聖上才會寬心。
蓋因一個愚蠢的太子無法維系江山,一個優異的太子有可能搶奪江山, 所以無論哪者,聖上都不喜歡, 都不放心。
她對此感到不解,詢問爹爹:“可是太子注定會繼承大統,為什麽要和聖上搶呢?難道他害怕聖上再廢太子?”
趙得援先是斥責她:“什麽廢太子不廢太子,這些話你往後一個字也不能提,記住了嗎?”
然後解釋道:“不是太子害怕聖上,是聖上害怕太子,害怕太子奪他的位、奪他的權,害怕一年年老去的自己被一年年長大的兒子取代。你可明白?”
“你日後嫁進東宮,千萬記得謹言慎行,不能仗着太子妃的身份為所欲為,要謙和恭順,知道了沒有?”
覓瑜還是不明白:“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聖上為什麽要害怕?經歷出生和成長,自然也要經歷衰老與死亡,就像路邊的野草,年年枯榮。大道如是。”
趙得援瞪眼:“叫你別說,你還說得起勁了是吧?”
“沒有,爹爹,女兒是真心不明白。尋常人無法脫離苦海,看不開生死大事,可聖上是天子——”
“天子又不是聖人!能看開什麽!”趙得援先是嗆聲,繼而連連咳嗽,“這話你沒聽過,你爹我也沒說過,你千萬把它忘了,不能記在心裏,知道嗎!”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覓瑜就算再愚鈍,也能明白過來了。
原來聖上不僅看重太子,也忌憚太子,會在培養的同時施予打壓,避免其羽翼豐滿,危及自身。
她不禁替太子感到不平。
幼時于宮中艱難求生,垂髫時胞弟離世,好不容易被立為太子,得聖上器重,本以為終于苦盡甘來,沒想到只是開始。
他要頂着聖上的看重與猜忌,背負着弟弟的性命,在這條道上永無止境地走下去,直到一方徹底結束,不論是他的,還是聖上的。
覓瑜忽然生出一陣心疼。
對她這位素未謀面的夫君的心疼,還有那年冬日,倚靠在藥爐門邊,朝她舒緩而笑的奇王的心疼。
她沒有再行争辯,乖巧地應聲:“是,女兒知道了。女兒一定不會給太子殿下添麻煩,不會給家中添麻煩。”
從那之後,覓瑜的心裏就多了一根弦。
聽聞盛瞻和讓晏頤祥莫要提及他們,她也立刻想到了這一點。
回到東宮後,她詢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問得有些小心,既是不想觸動他的傷心事,也是不确定他會不會樂意和她談。
出嫁前,娘親曾經叮囑她,世間男子多薄幸,像她爹爹那樣的傻瓜蛋子百裏挑一,她不能奢求再遇着一個。
太子殿下雖為萬裏挑一的好男兒,但未必是個如意郎君。
她嫁進東宮後,要悉心侍奉太子,萬萬不能恃寵生嬌,除非她已經确定,殿下的一顆心完全落在了她的身上。
否則的話,她即使成了皇後,有了小太子傍身,也只能像當今皇後一樣,以賢德為名,淑惠為衣。
至于怎樣确定太子的心是否落在她的身上,祝晴道:“這一點娘幫不了你,只能你自己去悟。好在太子殿下不嫌棄你遲鈍,要不然娘還真不敢把你嫁給他。”
覓瑜聽得一知半解,但不妨礙她理解前半段話,那就是她要時刻謹記君臣之道。
因此,盡管盛瞻和在婚後對她格外厚愛,夫妻情濃,她也沒有忘了分寸,談論正事時尤其如此。
一如此刻,她小心翼翼地詢問:“瞻郎為何不願讓他人知曉,東宮插手了此案?可是……有什麽顧忌?”
一邊說,一邊察言觀色,決定一旦勢有不好,就立即改口,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出乎意料的,盛瞻和應得很幹脆:“是。”
他撫上她的臉龐,輕輕将她的一縷垂發別至耳後,溫言解釋。
“這段時日,皇城內外流言蜚語不歇,若讓他人知曉你去過正虛觀,即使是和我一起去的,對你也還是不好,我不想讓你卷入風波。”
覓瑜一呆,沒想到他竟是為了這個。
“可是,”她清淩淩地看着他,一雙眸子裏盡是天真不知事的純潔,“我沒有事呀。”
看着這樣的她,盛瞻和柔和了表情,道:“衆口铄金,積毀銷骨。不管你有沒有出事,只要你去了,在有些t人的眼裏,你就不再清白。”
“可我是和瞻郎一起去的。”她道,“別人就算敢傳我的謠言,也不敢傳瞻郎的吧?”
他發出一聲冷笑:“為什麽不敢?我和十弟才出生就被傳為不祥,六歲時十弟被定為救國之身,我被定為真命龍子。”
“其後,十弟差點身殒,我被立為太子。此間種種,無論是謠言抑或谶語,可有因為颠倒黑白而少傳一分?”
他的話裏透露出罕見的冷意,讓覓瑜有些被驚吓到:“瞻郎……?”
盛瞻和舒緩眉眼,摩挲着她的臉龐,放柔了聲音:“我此生最恨這等捕風捉影之事,流言蜚語固不足道,我也不希望你沾染半分。”
他湊過去,親了親她的唇:“所以我讓晏頤祥瞞下此事。紗兒不會怪罪我,移了你的仁義名號吧?”
覓瑜搖頭,乖軟回答:“怎麽會?瞻郎如此為紗兒着想,我感到高興還來不及,如何會怪罪?”
盛瞻和的眸底染上一層薄薄的笑意:“我倒是覺得對不起你。若晏頤祥如實禀報,定會讓你在父皇和母後跟前大大露臉,得知你的神仙醫術與慈悲仁心。”
“不像現在這般,你依舊在東宮裏當着寂寂無名的太子妃。”
覓瑜微紅了臉,輕道:“瞻郎折煞紗兒了,什麽神仙醫術、慈悲仁心,不過是盡己所能而已……換任何一名大夫來都能辦到。”
盛瞻和笑容愈深:“非也,這世上只有我的紗兒這般妙手仁心,誰也及不上。”
她緋色愈甚,嬌嗔:“殿下……”
盛瞻和用一個濕熱的吻堵住了她的話。
一吻既罷,他沒有立即離開,抵着她的唇,輕聲笑着,詢問她:“裏裏外外跑了幾趟,好不容易破了案,卻讓他人領了功勞,紗兒可覺得委屈?”
覓瑜搖頭,乖軟道:“我原本就不是為了這些虛名才去查案的,只要能救下宋夫人,救下以後的許許多多女子,一切都值了。”
“再者,”她主動在他唇上親了一下,“我也沒出什麽力,不過跟着瞻郎跑幾趟,瞻郎才是破獲這樁案子的關鍵。”
“若無瞻郎,我們不會想到想查正虛觀,若無瞻郎,那孟家公子也不會被吓破膽,晏大人問什麽,他就答什麽,一切多虧了瞻郎。”
盛瞻和唇角帶笑,顯然很享受她的主動。
他抱住她,讓她坐進他的懷裏:“那我倒要說,一切都虧了你。若沒有紗兒,我們不會這麽早發現觀中貓膩,說不定——”
他皺了皺眉,沒有再說下去,似是想到了什麽不好的事。
覓瑜哪裏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當發現茶水和熏香中被下了藥時,她只覺得憤怒,直到她與盛瞻和守在屏風之後,将孟姚飛欲行不軌的過程盡收眼底,她才生出一陣後怕。
如果不是她發現了茶水有異,那日躺在榻上的人是否就會成為她?屆時她會遭到什麽?
想起那道大腹便便的身影,那張色.欲熏心的臉龐,覓瑜就感到一陣惡心作嘔。
她忍不住收緊了搭在盛瞻和肩上的手:“瞻郎,我——”
“放心。”他打斷她的話,像是知道她的後怕和不安,握住她的手,安撫,“就算你沒有發現問題,我也不會和你分開。”
“那女冠如此殷勤地勸你獨處,我若察覺不出其中有詐,就白做這麽多年太子了。”
她輕輕咬唇:“可是,如果我們決定将計就計,引蛇出洞呢?會不會——”
“不會。”他回答得十分篤定,“我不會和你分開,也不會拿你當誘餌。”
“紗兒不是很好奇,酂白怎麽能在短短時間內扮成女裝嗎?現在我告訴你,那是因為從一開始,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覓瑜訝然:“真的?”
盛瞻和微笑颔首:“真的。”
她小心觀察着他的神色:“是……因為瞻郎不信任道觀?”
以他的經歷,不相信這些東西也說得通。
果然,他淡淡道:“天下宮觀,唯有紗兒出入的清白觀和庇佑十弟的太乙宮,能得我一分信任,其餘宮觀,在我眼裏皆是野祀。”
“不過我不是因為這點才這麽做的。”他淺笑着執起她的手,放到唇邊親吻,“你太天真,太單純,不懂得人心險惡。這樣的你,我怎麽放心讓你落單?”
“當初,你救下十弟一命,我很感激,但你往後再不能這麽做了。倒在路邊的陌生男子,你也敢救?難道不怕他醒來後對你生出歹意?”
“幸而十弟是名正人君子,要不然,你這會兒便是哭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