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一年半前,奇王在清白觀養傷時,覓瑜曾有幸遇見過一次對方的護衛。
那是一個下午,她在房中翻閱醫書,苦惱于久治不愈的奇王傷勢,偶然瞥見一方頗有療效的古法,便想在他身上試一試。
她去往奇王的居所,不小心在長廊拐角處撞上了一個人,先是低呼一聲,等看清是個不認識的陌生男子後,立即變成了驚呼:“你是誰?!”
來人穿着一襲勁裝,覓瑜只在自家兄長身上看到過類似的打扮,且不盡相同,她哥哥的要華麗些,面前人則低調不少,不引人注目。
看見她,來人臉上閃過一瞬驚詫,正欲開口,奇王的身影就出現在了房門處,前者當即下跪行禮:“屬下無能,驚擾了王爺,請王爺治罪。”
奇王皺眉,低聲斥責:“我不是讓你不要在外面亂晃嗎,快退下!”
“是,屬下告退。”
陌生男子以恭謹十足的姿态離開,并于眨眼間不見蹤跡,驚到了一旁的覓瑜:“他是你的屬下?”
這話問得有些不太合宜,不僅沒有尊稱,奇王也不是她能詢問的身份,方才之人更是明明白白地自稱了“屬下”,她根本不需要問。
但在近一個月的相處裏,她與奇王越發熟稔,膽子也大了起來,又經過之前那麽一吓,便無暇思慮那麽多,想什麽說什麽了。
奇王也沒有在意她的不敬,笑了笑,道:“算是吧。你怎麽來了?”
“哦,我是想……”覓瑜道出來意。
話畢,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意識到對方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而就在上午,他還在她的攙扶下艱難地走完了一段路。
“殿下,”她含着幾分驚喜、幾分茫然道,“您的腿傷好了?”
盛隆和一愣,對上她的目光。
片刻後,他忽地皺起了眉,道:“本王……本王也不知這腿傷好了沒,方才是聽到你在外面驚呼,生怕你遇上什麽不測,才趕着出來。”
“現下——嘶……本王的腿有些疼,你快過來看看,是不是傷口裂了。”
覓瑜不疑有他,趕緊攙扶着奇王進屋休息,中途還貼心地讓他靠着自己,避免使力。
不過奇王大約是覺得身為一名男子漢,倚着一個小丫頭有些丢份,硬是走完了全程,沒有把身體的重量托付給她。
進屋後,覓瑜讓奇王在桌邊坐好,小心地卷起他的褲腿,解開繃帶,查看他的傷口,發覺沒有開裂後猶不放心,伸手按捏幾下,尋找是否有筋骨斷裂之處。
一般人當然不會因為走幾步路就傷成這樣,但誰讓他是奇王呢,金尊玉貴的王爺、太子殿下,她當然要報以十萬分的小心。
他在她的照料下久治不愈,已經足夠讓她感到郁悶了,絕不能再因為她的大驚小怪而傷勢加深,從救命之恩變成害人之仇,那可大大惹人笑話。
還好,除了在她觸碰時,奇王的腿部有些僵硬之外,別的一切都好。
她松了口氣,正欲起身,奇王的手掌忽然落到她的頭頂。她一怔,有些茫然地擡頭看向他:“殿下?”
盛隆和也是一怔,似是沒料到自己會有這般舉動。
他收回手,握拳低咳一聲,含糊道歉:“對不住。方才……方才本王見你的模樣十分乖巧,一時有些失态,你——不要在意。”
說完之後,他像是要佐證自己的話,又把手放下來,好好地在她頭頂上撫摸了一把,神色鎮定,噙着淡淡的笑道:“不要在意。”
覓瑜:“……”這是拿她當幼齡孩童了?
有風自窗格中輕靈拂過,攜來袅袅藥香,覓瑜頰邊的發絲被吹得垂落一縷,盛隆和撫在她頭頂上的手自然地移至她的頰邊,替她把發絲绾回耳後。
動作間,他的指腹觸及她的面頰,配合着她的發絲,使她有些發癢。
覓瑜略含不自在地起身,後退一步,不太适應這種親近的舉止,哪怕對方看起來完全是順手而為。
她垂着首,重新撥弄了一下頰邊的發絲,試圖消除這種莫名的感覺,喃喃道:“……殿下一切都好,傷口沒有裂開。”
盛隆和應了一聲,慵懶、散漫,含着淺淺淡淡的笑意。在和她說話時,他似乎總是笑着的,是他生性如此嗎?
“你之前說,你讀到了一種古法,想在我身上試試?”
聊起醫術,覓瑜的心湖立時平穩下來,道:“是。此法雖然罕見,但切合藥理,且只涉及外敷針灸,無需內服,不會傷及殿下貴體。”
“殿下若信任民女,不妨試上一試。”
“好。”盛隆和道,“你試吧。”
覓瑜一愣,沒想到他會答應得這麽爽快,反而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半晌方道:“那……請殿下伸出右手,容民女一試。”
盛隆和從善如流地照着她的話做,口中道:“你要把脈?”
覓瑜搖搖頭,又點點頭:“脈象自然要把,但此法原本就是先從右手開始……”
說到這裏,她終于意識到有哪裏不對,詢問:“殿下,您不問問具體是什麽方法嗎?”
“問什麽?我又不懂醫理,問了也是白問。再說,我相信你的醫術,只要是你想出來、用出來的方法,那一定是好的。”
盛隆和的這份信重讓覓瑜頗為心虛,暗中盤算着,她醫治照顧了他有多久,怎麽病勢還是不見好,到底是他的身體不佳,還是她的醫術太差?
因着此項,她對待這次治療越發的慎重,期望至少能起一點成效,如若不然,清白觀在年底迎來的,就不會是聖上的賞賜,而是申斥了。
她點燃藥草,擺放好所需的工具,攤開醫書,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把了一回奇王的脈,在心裏反複思索了三次,方小心翼翼地上手,開始嘗試。
房中陷入沉寂,熏熏藥香裏,覓瑜凝神靜思,一絲不茍地按着古法來,等完成所有步驟時,她的額跡已經滲出了汗水。
她舒了口氣,露出一個大功告成的微笑,擡起頭,想詢問盛隆和,感覺怎麽樣。
沒想到他也在看着她,并且神情與慣常不同,認真、專注,沒有帶着笑,給人一種難以喻明之感。
她在猝不及防之下撞進他的眸裏,心跳霎時有些紊亂:“……殿下?”
盛隆和收回目光,舉止從容,仿佛看着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完成了?”
覓瑜被他的反應迷惑住了,心想,莫非貴人都是這麽看人的?那……感覺可不太好,怪不得娘親最讨厭給貴人看病,原來是因為這個。
她也一樣,不喜歡……或者說不适應他這麽看她。
她沒有表露出這些想法,依舊維持着恭敬的模樣,道:“完成了。殿下感覺如何?”
“還行。”盛隆和道,“挺不錯的,我覺得身體輕松多了。”
覓瑜t卻沒有多少高興,因為他每次都這麽說,開始時她還會感到興奮,後來聽多了,就明白了,這不過是客套話,他的傷勢還是和原來一樣,沒有好轉。
她想,她的娘親果然評價錯了,奇王殿下怎麽是喜怒不定呢?分明寬厚仁德,不僅沒有對她說過重話,還每每鼓勵她、給她信心,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大好人。
但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不能仗着奇王殿下人好,就耽誤他的病情,需知小病如果不及時治好,也是會拖成大病的。
她鼓起勇氣,道:“此法分為七步,共二十一天,通常在三日內起效。若三日後,殿下的感覺還是同原先無二,便……請師祖與家母來為殿下診治吧,請殿下恕民女無能。”
說這話時,她有點不甘心,不希望自己的第一個病人以這種結果收場,但誰讓她的醫術不精呢?她治不好自己的病人,只能讓其他人來治,沒有別的辦法。
盛隆和沒有回應她的話,探究地盯着她,詢問:“怎麽,不開心了?”
她低眉垂目,搖搖頭:“沒有。”
“那為什麽擺出這樣一副神色?”他擡起她的下巴,“來,笑一個給本王看看。”
他很少在她面前以王爺自居,也不擺架子,出口時多是玩笑之語,譬如此刻。
覓瑜笑不出來。
她覺得自己真是太差勁,太對不起奇王了。
他雖然會時不時做出點難以理解的舉動,但本質對她很好,很相信她,就像他在最開始說的那樣,把她奉為神醫仙子。
可她卻辜負了他的期望,治了這麽久都沒有治好他的傷,天底下還有像她這樣無能的大夫嗎?
覓瑜心潮疊湧,張口間似有千言萬語,連謙稱都忘了:“殿下,我——”
一記咳嗽打斷了她行将說出的話。
山芳道人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身旁跟着兩個小道童,其中一人是桃米。
覓瑜一愣。盛隆和不動聲色地收回手。
她有些驚訝地轉過身,喚道:“師叔?您怎麽來了?”
山芳道人瞥她一眼,托着拂塵,用一種沒有起伏的口吻道:“我有事找你,見你不在房中,便猜測你是往這兒來了。”
話畢,她才像是注意到房中還有另外一人,簡潔地行了禮:“見過殿下。”
盛隆和的回答也很簡潔:“免禮。”
山芳道人遂不再拘禮,對覓瑜道:“你這丫頭,說過多少遍了,你一個人照顧不了王爺,至少要帶上桃米。往後不許再忘,否則便是對王爺不敬。”
覓瑜恍然,她說怎麽今天感覺這麽奇怪呢,原來是沒有帶桃米。
“是。”她連忙應首,“弟子記住了。”
“不能再忘。”山芳道人又叮囑一句,看起來對她的記憶很不放心。好在最終沒有多加責備,只示意桃米上前,留下一句,“你們手腳麻利些,莫要打擾王爺安歇。等會兒結束後,覓瑜丫頭記得來靜心齋找我。”便離開了。
房間裏重回日常的人員配置,桃米苦着一張臉,對覓瑜道:“覓瑜姐姐,你下次可不能再忘記我了,我剛才又被師叔說了一頓。”
覓瑜很是抱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會再忘了,一定和你一起來。我這次也是臨時起意,一時興奮就忘了……下次絕對不會。”
盛隆和雙手抱臂,好整以暇地聽着她們倆的對話,出聲支使道:“小童,我這兒的茶水沒了,你去前院給我沏一壺來。”
“哦,是。”桃米乖乖拎過茶壺,“王爺稍等。”聽從他的吩咐,離開了房間。
盛隆和看向覓瑜,對她一笑。
覓瑜:“……”他這是什麽意思?在故意打發走桃米嗎?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不解其意地與他對視半晌,忽然注意到他抱着臂的動作,連忙道:“殿下,您的手才針灸過,不能這麽做,以免血絡不通。”
盛隆和不笑了。
覓瑜:“?”
他怎麽說笑就笑,說不笑就不笑的?是她哪句話不好,得罪了他嗎?可她說的都是實話呀,而且也沒有說得不好,态度、口吻都很恭敬,他為什麽不笑了?
真是奇怪……娘親說得果然沒錯,這位奇王殿下,就是一個喜怒不定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