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梳妝得差不多時,外頭有宮侍來請:“太子殿下在膳廳等候太子妃用膳。”
覓瑜應了,離開寝殿,在宮侍的領路下前往膳廳。
到得廳中,但見一道人影憑案而坐,身着一襲玄衣,手裏拿着卷書,僅僅是坐着,就彰顯出東宮之主的貴重,教人不敢逼視。
聽見宮侍的禀報,盛瞻和放下書,起身迎向她:“昨晚休息得可好?”
覓瑜有些受寵若驚。
在她成親前受到的教導裏,太子妃見夫君的每一面,都需要請安見禮,沒想到他主動向她問了好,把她一早準備的說辭全部打亂了。
她只能臨時回應:“殿、殿下安好……我還好,休息得還不錯。”忙中出錯,連妾身的自稱都忘了改。
害羞的情緒倒是沒有飛走,她在回答時又一次想起了昨夜情景,又一次發燙了雙頰,只得寄期望于自己不要臉紅,以免被他看了笑話。
好在盛瞻和沒有在意,微微笑道:“那就好。你初來乍到,有什麽不習慣的盡管說,不要憋在心裏。從今往後,你就是這裏的女主人。”
這回覓瑜應對得比較得體了,福身道:“是,多謝殿下恩典。”
盛瞻和沒說話。
覓瑜心裏有些打鼓。
難道她回答錯了?她不該一句謙辭也不說,就這麽直白地應下?
還是她表現得太生疏了?他們才新婚燕爾,在夫妻與君臣之間,她更應該偏向妻子,而非臣子?
思及昨晚他情動時展現出的模樣,以及他在自稱時用的“我”,覓瑜大膽猜測是後者,漾出淺淺的笑容,看向他道:“殿下不是在等紗兒共進早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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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瞻和果然跟着露出一個笑,道:“紗兒說的是,我差點忘了。”
“來。”他拉着她坐到一旁,手掌沒有昨夜的那份灼熱,但溫暖依舊,令她的心旌也搖曳依舊。
他命人傳膳,不多時菜品便已上齊,皆一式兩份:“早膳準備倉促,紗兒先将就一番,等之後空閑了,再讓膳房照着你的口味烹制。”
唯有一道香薷羹只呈了一碗,置于她的案前:“聽十弟說,你在清白觀時格外喜歡這道羹,我便命膳房試着做了一份。你嘗嘗看,可與觀裏的相似?”
覓瑜一愣:“奇王?”
“怎麽了?”他看向她,“莫非十弟诓騙了我,你并不喜歡用這道羹?”
“不。”她連忙拿起碧玉勺,嘗了一口。熟悉的香味在齒頰間彌漫開,甜而不膩,醇厚絲滑,正是她喜歡的口味。
長安人喜飲香薷不喜蒸香薷,現下也不到香薷生長的時節,他卻能讓膳房做出這麽一道羹點,可見是真的用了心。
她與他素昧平生,被一道賜婚聖旨綁在一起,他能如此待她,不管是因為喜歡她還是生性體貼,她都應該感到高興才是。
然而,覓瑜的心情卻很奇怪,不知道該擺出一副什麽樣的神情。
本朝規矩,皇室子女年滿十歲方可冊封,十皇子薨于六歲,不曾封王,只在去世後得了一個“靈慧童子”的封號,還是因為獻祭天下才有的殊榮。
但在太子看來,十皇子還活着,活得好好的,甚至有時他自己就是十皇子。
太子有疾,不僅體現在他的偶發臆症,更體現在他的認知中。
在他心裏,十皇子,他的弟弟,一直好好的。
他們一起長大,如同世間最普通的一對兄弟,太子年方幾何,十皇子就年方幾何,太子今年十九,十皇子同樣十九,平安康泰。
哪怕十皇子早已成為一抔黃土,在太子心裏也仍舊好好的,活生生的。
奇王,就是聖上給這位不存在的皇子的封號。
王公侯爵的封號歷來依托于地名,從未有過“奇”字,聖上如此冊封,用意明顯得不能再明顯——奇王為奇,為假,莫須有。
名字也是一樣。皇子公主的大名随封號一起定下,譬如太子,在六歲時被立為太子,大名也在六歲時定下,從和輩,取字瞻,瞻以興替之光,承襲先後之風,一看就被聖上寄予了厚望。
十皇子的大名同樣在太子六歲時定下,同樣從和輩,取字隆,盛隆和。
隆者,盛也,興也。盛即是隆,興進逐為瞻。這是一個拼湊而成的名字,一個字謎,一半是皇室,一半是太子,沒有一點是屬于十皇子的。
十皇子在道觀中困守了短短六年的一生,為江山社稷祈福,為江山社稷而死,到頭來竟連一個名字也沒有,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這座深宮的可怕,在十皇子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紗兒?”
覓瑜驚醒回神,放下碧玉勺,正襟危坐,擡首局促回應:“殿下。”
盛瞻和沒有怪罪,只道:“在想什麽?我喊了你幾聲,你都沒有聽見。”
“紗兒……”她一時卡殼,胡亂找了個理由,道,“紗兒在想,殿下與奇王殿下……關系當真親近。”
盛瞻和微微一笑:“我與十弟一母同胞,乃雙生兄弟,關系自然要好。”
說話時,他的神情自然,仿佛真有這麽一個兄弟,一個還活在世上、好端端的兄弟。
覓瑜也無意刺激他。賜婚聖旨下來後,祝晴詳盡地給她講解了太子的病症,叮囑她日常相處時要注意的地方,她本身又是醫者,自然知道這種時候要順着他的話來,等時日長了,他們之間熟悉了,再配合藥物的調理潛移默化。
她笑着道:“雙生子世間難見,殿下能擁有這麽一位兄弟,令紗兒生羨。不過……奇王殿下是怎麽知道,我喜歡香薷羹的?”
盛瞻和說不清什麽意味地看她一眼:“紗兒忘了?你曾經救過十弟。”
覓瑜想起來了。
那是一年多前的冬日,她跟随娘親回清白觀看望師長,修習醫術。
某天清晨,她帶着侍女在山谷中采藥,路過溪澗邊時,不期然遇見一名昏倒的男子,吓了一跳。
男子的衣衫全部濕透了,渾身有多處擦傷,看樣子是從高處摔落下來,掉進河裏漂了一段時間,不僅摔得不輕,而且凍得厲害,嘴唇都有些發紫。
當時的她醫術不精,連單獨看診開方都不能,更不要說救人了,因此,她的第一反應是讓侍女回道觀叫人,叫她的娘親或是哪位師祖過來。
然而,在她小心翼翼地探過男子的心脈之後,發覺他還活着,但奄奄一息,如果等長輩過來,很有可能錯過獲救的時機,便咬咬牙,決定先用自己半桶水的醫術頂上,把他的命吊着了再說。
她拿出随身攜帶的保心丸,給昏迷男子服下,又找了塊石頭,把采得的部分草藥碾碎,敷在對方的傷口上止血。
也是男子命不該絕,她那日正好采到了一株生長得極好的靈芝,本想帶回道觀獻給師祖,不料碰到這種情況,她只猶豫了一瞬,便把靈芝撕成小塊,就着清水給其服下。
不知是哪道步驟起了作用,男子很快轉醒,沉悶地發出兩聲咳嗽。
她驚喜非常,湊近詢問:“你醒啦?”
也是直到那時,她才有心思注意男子的容貌,發現其雖然面有塵土,但模樣俊美,如青雲出岫,讓人一眼見了便不能忘懷。
男子皺着眉,神情帶有幾分痛苦地瞧她一眼:“你……”
“我是大夫,你先t不要說話,仔細感受一下身體有哪裏不舒服,然後再告訴我。”
“你……”
“嗯,你慢慢說,不着急。”
“你……壓到我的傷口了……”
那真是一段尴尬的回憶,尴尬到時隔甚久,覓瑜都不忍回想。
後來她才知道那名男子是奇王,不小心失足從高處摔入河中,雖然她的冒失差點讓他傷上加傷,但如果沒有她的救治,說不定他真的會命殒于此。
得知這個消息,她感到一陣後怕,如果她選擇回去叫人,或者在拿出靈芝時再多猶豫一會兒,致使奇王不幸罹難,聖上會怎麽處置他們一家?
如果奇王只是奇王,或許還好些,偏偏奇王不是奇王,而是太子。
聖上在失去元慜太子時,曾經發落了整個太醫院,還是在元慜太子纏綿病榻多年、着實沉疴難治的情況下。
如果現在這位太子本來好端端的,卻因為她的緣故而沒了幸理,聖上會怎麽想、怎麽做?
幸好她作出了正确的選擇,她救了奇王,救了太子,也救了她自己一家。
說來也是因緣際會,太乙山橫貫東西,分隔南北,綿延數十萬裏,大大小小的山峰有數千座,山中常年雲霧缭繞,宮觀廟宇雖多,卻如星羅棋布,路途曲折。
如果不是巧合中的巧合,他們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會遇見。
偏偏他們遇見了。
在當時的覓瑜看來,這是天意如此,是太子天命所歸的象征。
無論是嬰兒的他、六歲的他還是十八歲的他,在遇到危險時總能平安度過,難怪會得神妙真人的金口贊言。
但在現在的覓瑜看來,這或許就是他們孽緣的開始。
覓瑜采藥的山谷離清白觀不遠,離太乙宮很遠,以尋常人的腳程要走上一兩天,若非奇王順着水流漂來,是決計來不到附近的。
這樣長的一段距離,奇王當然不可能獨自回去養傷。
清白觀提出用轎攆送他,但被他拒絕了,道是不願勞民傷財,留在觀裏養傷就好,他相信那位把他救回來的神醫仙子的醫術。
被賜號神醫仙子、但差點讓奇王殿下去南天門走一圈的覓瑜:“……”
這真的不是反諷嗎?他留下來到底是為了養傷,還是伺機報他的傷上加傷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