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成為太子的九皇子好了不到半年,病又犯了,認為自己是十皇子,嚷嚷着要回太乙宮清修,為國祈福。
太子身為一國儲君,如何能有臆症?然而聖上再請真人相看,再度得了真人的無礙之語,又有皇後在旁泣淚,血訴這些年來的痛苦,進言——
“瞻兒性憫,自從得知弟弟被送去道觀,就認為是自己占了弟弟的位置,一直心懷愧疚,如今更是覺得自己害死了弟弟,想把一條命賠給弟弟……”
“皇上便是看在瞻兒的這份仁愛之心上,也饒過他罷!”
“我們母子倆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平安康泰,求皇上收回臣妾金印寶冊,收回瞻兒太子玺绶,将我們母子倆一同發往道觀,為天下萬民祈福!”
那時,聖上已經知曉,所謂的雙生皇子不祥之言乃安氏詭計,雖然三年旱災最終因十皇子而解,但依真人所言,這是十皇子福緣深厚之故。
十皇子白白在道觀中虛度了僅有的六年人生,皇後與太子也在宮中受苦了六年。
聖上對十皇子有愧,對皇後有愧,對太子有愧。
又見太子于課業方面優異,性情穩重,遠非廢太子所能及,聖上愈發憐愛,竟也默認了太子的臆症,允許其在病症最嚴重的時候成為十皇子。
當然,病還是要治的,雖然太子覺得自己沒病,聖上也不會把太子有病這事放到明面上,但私底下偷偷地治,總是可以。
可惜疑病頑雜,治了十三年,太子的病也沒見好,仍然時不時認為自己是十皇子,跑去太乙宮,繼續十皇子未竟的清修祈福。
好在太子犯病的時候不多,挨過一陣子便好,不影響處理東宮事務。
前兩年,太子領命前往蜀州治水,還因為辦事漂亮,而得了聖上的一通嘉獎,言“有子如此,朕心甚慰”。
這些本該是宮闱秘事,不為人所知,但俗話說得好,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十皇子的為國祈福、獻祭天下以及太子的臆想之症,都鬧出過一陣不小的動靜,聖上在這些年也沒有斷過尋訪名醫,衆人就是想不知道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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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晴出身道觀,修習岐黃之術,治病救人無數,曾救下洛陽一對停靈三天的夫妻,譽有神醫之名,理所當然地被帝後奉為上賓,成為東宮的常客。
覓瑜自小跟随娘親學醫,雖然沒有切實地救過幾個人,但自忖水平尚可,她既沒有驚世才學,背景出身也不顯,除了她的這身醫術,帝後還能看中她什麽呢?
是故,她道:“爹,他們就是想給太子找個能治病的。”
“太子身份貴重,尋常醫者不敢放手診治,這病又跟了他十幾年,一時半會兒弄不清楚。”
“選一名大夫成為他的妻子,既能放手診治,又可日日察看,豈非一舉兩得?”
趙得援道:“這些話,賜婚的聖旨裏寫了嗎?”
她一愣,搖搖頭。
趙得援繼續道:“皇後殿下宣你進宮時,對你說了嗎?”
她繼續搖頭。
趙得援接着道:“宮裏派來教導你規矩的禮儀姑姑,透露過口風嗎?”
她還是搖頭。
趙得援拍案道:“那就是沒有!不存在!”
“你給我牢牢地記住,嫁進東宮之後要謹言慎行,別人沒說過的話不要說,說過的話也不要說,只能放在心裏,知道嗎?”
覓瑜乖順地垂下眼,綿軟應聲:“是,女兒知道。”
祝晴冷笑:“這就是你給女兒找的好親事?話不能多說,事不能多做,她是去嫁人的,還是去受罪的?”
趙得援立時矮了一半的氣焰:“唉,我這不是、不是為了紗兒好嘛!”
趙尋琅附和:“爹爹說的是。皇宮禁苑規矩森嚴,妹妹是該警醒些,以免惹禍上身。”
“娘知道,娘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祝晴道,“可紗兒說的不無道理,聖上不缺棟梁,長安亦不缺貴女,他們看中了紗兒什麽,才會把她指給太子?”
“趙大人。”她好整以暇地看向丈夫,“這個問題,我在半年前問過你,當時你支支吾吾,答不上來,不知現在可有答案?”
“趙大人審冤斷案無數,得世人贊頌,不會連女兒的終身大事,都想不明白吧?”
趙得援讪讪咳嗽:“這、這個……要說紗兒有什麽好,那……肯定是好的,配太子殿下綽綽有餘。”
“不說別的,就說我們家紗兒的容貌,放眼長安,便是無人可及。不過……也許……聖上是有那麽一點點的心思在裏頭……”
“讓紗兒給太子殿下治病的心思?”祝晴直白道。
趙得援撫須,露出一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表情。
“孩兒有些想不明白。”趙尋琅道,“太子殿下的t病,娘治了這麽多年也沒有治好,妹妹資歷尚淺,娘都看不明白的病,她怎麽能看明白呢?”
祝晴解釋:“你不學醫,不明白這裏頭的門道。”
“醫者治病,除了自身水準,也需要病人的配合。太子殿下不覺得自己有病,我們也不能告訴他有病,在許多方面便會有掣肘。”
“讓你妹妹以太子妃的身份陪伴在太子身邊,日積月累、細查慢診,不失為一個好方法。娘也不會讓她獨自琢磨,會和她一起探讨病情,不愁事半功倍。”
她埋怨地看向丈夫:“就是苦了你妹妹,得了這樣一門親事。”
“不苦,不苦。”趙得援連忙道,“太子殿下宅心仁厚,連紗兒逃婚,”他瞪了女兒一眼,“都能諒解。嫁給這樣的一位夫君,紗兒怎麽會苦?”
“将來,紗兒若真能治好太子殿下的病,更是大功一件,縱使得不到太子殿下的心,也能擁有太子殿下的敬。”
“就算治不好也沒關系。這病不是什麽大病,紗兒只消陪着演兩場戲就行。”
“以尋常目光來看,太子殿下更是龍章鳳姿,貴不可言,比汝南郡王那小子要好多了,如同雲泥之別!”說起汝南郡王,趙得援舊怒未消。
同時,他也沒忘了叮囑女兒:“當然,這話只能我們自己說說,外頭你絕對不能有半分表現。”
還沒來得及等覓瑜點頭,祝晴就開口道:“我指的不是這個。”
趙得援虛心求教:“夫人是指……?”
祝晴緩緩道:“太子這病,有古怪。”
覓瑜心中一跳。
趙得援也被唬了一跳:“你這是什麽話?你、你可不能往外頭說啊!”
“我知道,趙鼠膽。”祝晴嫌棄地瞥他一眼,“這是家裏,不是宮中,你不用擺出這麽一副縮頭縮腦的模樣,沒有人會聽見我們的話。”
“未必。”趙尋琅出聲,“觀妹妹今夜之舉,行裝倉促,痕跡盡留,應是臨時起意。”
“太子殿下卻能于半途截住妹妹,遠在我們發現之前,不是有未蔔先知之能,就是在府中有詳盡快速的消息來源。”
他道:“禁軍二十六衛,太子領十三衛。這三個月來,奉命守衛我們府上安全的,正是禁軍。”
堂屋裏陷入短暫的寂靜。
自從頒下賜婚聖旨,趙府的守備就多了一倍,距離婚期還有三個月時,宮裏更是派出一批禁軍,在府裏府外晝夜巡邏不息。
這是歷來的規矩,畢竟太子身份貴重,太子妃的安危自然需要穩妥保護。
這些禁軍規矩極嚴,不聞絲毫交談之聲,也無任何逾越之舉,覓瑜除了在開始的幾天有些不适,後面便逐漸習慣了,有時甚至會忘記他們的存在。
今晚她生出異想,憑借一包藥粉迷倒守在外面的禁軍,更是生出了輕視之心,覺得他們不過如此,直到現在聽聞兄長之言,才後知後覺地出了幾分冷汗。
她張張口:“太子殿下……”
趙得援低聲道:“慎言!”
這一回,沒有人再對這句警告提出異議。
燭火噼啪爆出一朵燈花,覓瑜跪在地上,覺得膝蓋有些發麻,忍不住伸手揉捏幾下穴道,緩解久跪帶來的不适。
祝晴注意到她的舉動,開口:“行了,責備的話也說了,叮囑的話也講了,這件事到此結束。”
“琅兒,帶你妹妹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就要拜儀,不能誤了時辰。”
覓瑜看向父親。
趙得援揮揮手:“回去吧回去吧,別在這裏把腿跪壞了,回頭又撲到你娘懷裏哭,讓我受你娘的責罵。”
覓瑜露出一個乖巧甜軟的笑:“多謝爹爹,多謝娘親。女兒謹記爹爹娘親今晚的教誨,萬不敢忘。”
她在趙尋琅的攙扶下站起來,準備告退。
這時,祝晴忽然開口,意有所指道:“記住娘對你說過的話。”
她一怔,臉色一紅,點點頭:“是,女兒不敢忘記。”
趙得援懷疑的目光在兩人間打轉:“你們母女倆又背着我做什麽事了?”
祝晴泰然自若地反問:“女兒家的私事,趙大人也想要打聽?”
趙得援一噎,幹咳一聲:“我不過随便問問,那什麽……琅兒,快帶你妹妹回去。”
“是。”趙尋琅應首,“孩兒告退。”
覓瑜在兄長的護送下回了房。
守在閨苑門口的禁衛換了一批,不知是被她迷倒的那些人還沒有醒,還是去領罰了。如果是領罰,又是誰的罰,太子殿下的嗎?反正趙府是不敢降罰的。
覓瑜對自己的藥有信心,尋常人少說要過三個時辰才能醒來,但她不确定禁衛是不是尋常人,尤其是在見識到太子暗衛的身手之後。
太子仁厚不假,能夠包容她的逃婚,可光有仁厚之心是坐不穩太子之位的。
遑論這一朝風波不斷,兇險處處,他自小生活在廢後的陰影之下,經歷胞弟獻祭之事,這樣一位東宮之主的心思……
“姑娘?姑娘?”
侍女的輕喚打斷了覓瑜的思緒,她回過神,道:“沒什麽,今晚是我不好,連累了你們。”她在堂屋中被罰跪時,她的侍女也受着同樣的罰,直到她回來才得到赦免。
慕荷道:“姑娘說哪裏話,只要姑娘好好的,奴婢們就好好的。”
青黛道:“女兒家在婚前感到緊張是正常的,姑娘若覺得不安,盡可和奴婢們說說話。奴婢雖不知曉幾個大道理,同姑娘說道說道還是能夠的。姑娘……”
她小下聲:“就算姑娘要離開,也別忘了帶上奴婢。姑娘在哪裏,奴婢就在哪裏。”
“青黛姐姐!”慕荷低聲驚呼,顯然想不到她會有此之言。
青黛不覺得這話有什麽:“我是姑娘的奴婢,不管到哪裏,都要跟着姑娘。”
覓瑜微笑道:“好了,你們放心吧,我不過一時想岔,不會再起這份心了。快睡吧,再耽擱下去,天都要亮了。”
“奴婢們服侍姑娘。”
燭火再度熄滅,陷入一片黑暗。
覓瑜重新躺回榻上。與之前相似的情景,她的心境卻起了些微變化。
說不上是什麽,不算後悔,也不算期待,但先前的惶恐不安減少了許多。
她忍不住回想西院中的情景。
月光下的那道人影,那捧目光,一如松溪淺照,林葉婆娑……那就是她明日要嫁的夫君,盛瞻和嗎?
瞻,臨視也。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
她在逐漸遙遠的神思中慢慢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