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027.
窗外陽光輕然灑落在她揚起面孔上, 琥珀色的瞳孔像汪深不可測的湖面,眼裏裹挾着明顯玩味,任思怡嘴角牽扯出極輕的弧度, 耐心十足等待程煜的回答。
程煜眉梢微擡,眼眸悠轉直白落在她身上。
他喉間溢出一聲不明顯的輕哼。
“來找胡一明。”
任思怡佯裝了然啊了聲, 手掌撐在沙發邊借力站起身, 低眸拍了拍衣擺。
“行吧。”
“不打擾你們了。”
任思怡在胡一明關切注視下,果斷擡腳離開了t他辦公室。
她腳步跨進自己辦公室後, 嘴角倏地上揚發出輕揚笑聲。
胡一明那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逗得她差點沒忍住當場笑出聲。
任思怡佯作收拾桌面的模樣,心底卻在不斷猜想程煜來這的原因。
手上動作模糊操持,眼眸胡亂轉悠,察覺到自己紊亂心思,任思怡忽然手臂一松, 頹然跌坐在椅子上,神情懊惱嘀咕, “我幹嘛呢這是。”
她随意啧了聲, 筆直站起身朝茶水間走去。
任思怡低眸做咖啡的間隙, 程思年發來消息, 她分神劃開手機查看消息。
【跟你說件事情】
任思怡納悶皺了皺眉,把手機換到左手握着,右手去端咖啡杯。
她指腹按壓在語音條上, “你直接說啊。”
“我告訴你。”
低沉凜冽的聲線出現在身後, 任思怡倏地松開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倏而驚詫轉身。
白淨臉龐上充斥驚慌, 顯然是被突然鑽出的聲線吓到。
程煜稍稍站直斜靠在側的身形,雙眸如炬。
“我告訴你。”
“程思年想說的事情。”
任思怡嫌惡抿唇, “你故意的?”
“幹嘛突然站在我身後。”
程煜不冷不淡的臉龐忽然露出絲笑意,他擡步往她的方向跨了步,半壓下背脊縮緊距離。
他眼眸流轉在任思怡逐漸泛紅的臉頰上,“我道歉,你沒接受。”
“自然是得登門道歉。”
“…”
任思怡冷哼了聲,對他的話感到離譜。
她準備轉身之際,程煜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夏季灼熱透過他掌心傳遞到她腕部。任思怡瞬間怔愣住,她跟程煜接觸這麽久以來,他們倆從未有過任何肢體接觸。
除卻昨晚。
任思怡“解救”醉酒男子。
程煜忽然拉她幹嘛。
任思怡扭過腦袋,困惑不已回望他。
“道歉需要動手?”
“這不是。”
“怕話說慢了,你人又走了?”
任思怡掙脫出手腕,腦袋不自在偏向一側。
“哦,我接受了。”
“行了?”
“行。”
程煜喉間溢出聲輕笑,他退後了一步松垮站在那。
“程思年告訴你的事情。”
“是明天她不去了。”
“?”
怎麽會。
程思年跟她約定了好久,早早準備好門票,怎麽突然說不去了?
任思怡眉心一點點收緊,正欲反問,程煜慢悠悠丢出一句。
“我會去。”
…
臨到次日清晨,任思怡坐在衣帽間化妝時,腦內還在循環着程煜過度決然的眸色。
她心髒宛如有一根鼓槌不斷敲擊,節奏愈發激昂,伴随着一聲又一聲困惑魔音。
她沒想過問程煜具體原因,也沒有轉身去詢問程思年。
好似模糊不定的問題,反而會給人期待感。
任思怡拒絕了程煜接她的提議,她想轉悠一圈再走過去。
她家小區地址處于中心地段,離哪裏都不遠,程煜沒必要來回折騰浪費時間。
等她到約定地點時,程煜已然站在那把玩手機。
注意到她的身影走近,程煜放下手機,言簡意赅。
“走吧。”
任思怡深望了他一眼沉默不語,跟随他的步調一起并肩走在人群裏。
她們身後的影子,被陽光拉的很長,從影子來看,兩個人像親密無間的依靠在一起。她手臂甩動幅度很小,程煜的影子把她整個人籠罩着。
走進戲劇院不算寬的大門後,裏面連接着好幾處窄門。
他們漫步走進去的途中,程煜想要緩解沉悶氛圍,兀自尋找話題。
“今天皮影戲很有意思。”
程煜側睨了瞬旁邊陷入沉思的任思怡,薄唇輕啓又閉上咽下到嘴邊的話語。
任思怡了然挑眉道,“我聽程思年說過,演的是西游記裏的一出戲。”
沒交談幾句,她們已經走進了廳內。
密集座位上只坐着稀稀落落的觀看者,任思怡選擇了偏中間的位置坐下,沒有亮光支撐下的銀幕透着深灰色。任思怡覺得無聊,腦袋偏向一旁同他八卦出聲。
“西游記裏,讓你選的話…”
“你覺得想成為哪個角色?”
程煜瞭起眼睑直視銀幕,“農夫。”
驀然聽見他斬釘截鐵的回答,任思怡訝然微張嘴巴,茫然啊了一聲,考究目光上下仔細看了他幾眼,“為什麽?孫悟空不好嗎?”
“農夫。”
“…”
任思怡無言以對,選擇讪笑了幾聲。
第一次聽見想成為農夫的理由,是因為農夫是裏面最正常的人類。
任思怡越發覺得好笑又迫于無奈,被迫緊咬下嘴唇強憋笑意。
周圍座位陸續被觀看者填滿,銀幕後的燈光亮起,皮影人出現。
任思怡進來時,無意間看到了幕後的人。
是幾位白發老人。
他們用着熟稔動作,有趣的語調,演繹着《西游記》中的第五十七回。
《真假美猴王》
“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競鬥而來也。”
八大金剛上前擋住道:“汝等欲往哪裏去?”
大聖道:“妖精變作我的模樣,欲至寶蓮臺下,煩如來為我辯個虛實也。”
節奏越發快起來,鼓聲敲鑼聲也變得激昂。
任思怡所有思緒随皮影人行動,身形不自覺向前頃了一分。
直至演出結束,她還依依不舍不願離去,清明眸間浸滿了贊許。
激動用右手直直捶着左手掌心。
站在身旁的程煜沒有任何動靜。
任思怡狐疑側目,發現程煜深遠目光直視着不遠處。
順他看的方向看過去,是一只栖息在樹枝上的啄木鳥。
他臉色萦繞着淡淡暗沉,任思怡不解出聲,“你害怕鳥?不會吧。”
上次她去他工作室,不是還看見了幾只寵物鳥嗎?
程煜不動聲色收回奇異目光,右手手背刻意背過背後。
“先走,很曬。”
“好。”
任思怡漫不經心掃過他背過的手掌,眉心輕微一皺,随即松開扯開話題,“這個地方居然一直有皮影戲演出,我完全不知道。”
“我是偶然知道。”
他們踏過一個個門檻與大樹擦肩而過,程煜似乎是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态,面色清冷眸色淡漠,他直白垂睨着任思怡,“前面有賣皮影戲的,去看看?”
任思怡忽然驚喜道。
“真的有?”
“當然。”
她連忙順程煜指的方向跑過去,從衆多皮影裏選了一張鐵扇公主,程煜不可置否皺了皺眉,聲調暗啞透着難言之隐,“鐵扇公主,牛魔王。”
“你眼中的美女與野獸?”
“孺子可教也,有進步。”
任思怡神色自然用手拍了拍程煜的肩膀,桃花眼裏是藏不住的揶揄,“那你選這個吧。”
程煜瞧了一眼她選的那張皮影,嘴角不自覺抽搐了一瞬,“白素貞?”
“對啊。”
“人間多的是長着兩只腳的惡人,長了條尾巴又怎麽樣。”
程煜眼眸晃動,垂在腿邊的手指蜷縮了一分。
他遲緩擡手接過她遞來的皮影,順勢付錢,跟任思怡一起離開了參天大樹邊。
任思怡趣意盎然把玩皮影。
“青城山下白素貞,百年修得共船渡。”
她白淨臉龐上,倏地露出一抹狡黠笑意,側頭凝望着他。
“不過,你看起來不像許仙。”
程煜眉梢微妙一擡,不由反問道,“像法海?”
“不。”
“像白素貞她妹。”
“…”
調侃話音剛落,任思怡接到工作室的緊急電話。
她倏地露出急躁表情,手指抵了抵鼻尖。
“我知道了,我現在回來。”
程煜見她灼急神态,“怎麽了?”
“工作上的事情,我得先回去了。”
“我送你。”
“好。”
程煜把車停在大廈樓下,任思怡連說謝謝都是奔跑中抽空說的。
她一路疾跑沖到辦公室,氣喘籲籲斜靠在門框上,說話斷斷續續提不起力氣。
“什麽事情那麽急?”
“是胡老師,明天就是交稿的時期了。我下午打他電話,他說他晚上加緊處理細節。”
“一個小時前打電話,一直沒有人接,我迫于無奈只能給你打了…”
宋亭亭看着任思怡逐漸沉下的臉色,“我是太着急了,也拿不定主意。”
“沒事,我來。你先幫我泡杯咖啡,再去繼續忙你的工作。”
任思怡站直松垮的身體,直步走進辦公室。
她邊開電腦邊打電話,她打過去,胡一明的電話是關機狀态。
任思怡咬了咬後槽牙,眉毛不斷收緊,胡一明根本不是會抛下工作不管不顧的人。
他肯定是遇見什麽事情了。
任思怡趕緊給姜新月發了消息,她得先把工作室裏的事情處理歸整。
她心中一陣焦躁,做什麽都透着火氣,電腦突然卡機,任思怡暴躁到用指腹猛然敲擊了下鍵盤。
她轉身拿起一旁的馬克本畫起線條,心不靜幹什麽都覺得不順。
任t思怡深吸了一口氣,強逼自己冷靜下來。宋亭亭推開辦公室門,輕手輕腳走進來,放下咖啡沒有立馬離開,站在任思怡的眼前,手指緊張到互相交錯。
“任老師,胡老師他,到底是怎麽回事?”
任思怡揉了揉濃密發頂,“我現在也不清楚,他手上只剩下這張稿子?你再幫我聯系下客戶,詢問他能不能拖延一點交稿。還有,他下午什麽時候離開的?”
“大概中午十二點過,接了個電話就出去了。”
“我知道了。”
“你出去吧。”
任思怡左手撐着腦袋,眼睑半阖,右手不斷在電腦上畫着線稿。
她根本不可能替胡一明交稿,短短一天時間她也拿不出稿件。
任思怡要做的是以工作分散注意力,幫胡一明做好收尾工作。
等任思怡粗略完成她的線稿,拖着疲倦步調走出大廈,外面天色暗沉如潑墨,陣陣伴随着熱氣的微風吹到臉頰上,任思怡一下又一下捋了捋耳邊碎發。
她踉跄走了幾步又覺無力,不顧形象蹲在花壇一邊,雙手捧臉頰懶懶打了個哈欠。
“困了?”
突然出現的聲音吓了她一大跳,任思怡倏地放下手臂站起身。
胸腔起伏驚魂未定間,視線恢複明朗,定眼瞧見程煜清隽面孔,他站在兩步開外的位置,手上提着一個映着咖啡店logo的袋子。
“很困。”
“非常困。”
剔除掉警惕,她又蹲下身環抱自己的膝蓋,拖長尾音、
“你怎麽在這?”
程煜半蹲下身,遞給她一杯冰咖啡,散漫道,“散步。”
“你信嗎?”
任思怡擡起惺忪眉眼,無力扯了扯嘴角,掌心接觸到冰鎮涼意,混沌大腦清醒了一分。
“散步不帶狗?”
她喝了一口咖啡,右手撐着膝蓋跌跌撞撞站起身,嗓音裏全是濃重慵懶。
“我要回家了。”
“你自己慢慢散吧。”
程煜閑适嗤了聲,伸手攔住她前進步調,偏頭對上她錯愕視線。
“送你。”
“我不客氣哦。”
任思怡困到坐在車上差點睡着,為了避免尴尬發生,她強撐到回家連頭發都沒有洗躺在床上立馬睡着。冗長一覺直到次日中午,她才悠悠轉醒,眼睑瞭起露出紅潤眼眸。
任思怡做了一個很恐怖的噩夢,額間全是細密冷汗,睡衣背後被汗漬打濕,她緩緩撐起上半身坐起來。她用手摸了摸冰冷額頭,嘴唇幹渴到起皮,她下意識伸出舌頭舔舐了一下嘴邊。
嘴裏長呼出一口氣,目光呆滞望向窗外。
任思怡住的樓層本身很高,她昨天太困了,懶于沒有拉上遮光的窗簾。
看着外面敞亮天色,她迫切想驅散腦中忽然閃現過的畫面。
眉頭鎖的越來越緊,手抓着的被子褶皺也越來越多。
任思怡呼吸變得急促,臉色開始發白。
“不行…”
她不能再回想了,再回想的話,她今天晚上又該睡不着了。
任思怡為了讓自己清醒清醒,徑直去了廁所洗了個冷水臉。
她昨天根本沒有吃多少東西,可現在胃裏仍然是飽的,沒有一絲餓意。
任思怡拖沓腳步走到冰箱邊,拿出一瓶碳酸飲料,曲起手指摳開了易拉罐的拉環,往嘴裏送了一口飲料。不斷炸裂的氣泡,從嘴裏過渡到胃裏,讓人不由刺激了一下。
“原來是那天要到了。
任思怡腦袋靠在冰箱邊,目光森冷又莫名受挫,她怎麽可能忘記那個日子。
她父親的忌日。
任念霞總說,她的痛苦是來源于她的父親霍祥林。
些許是由于她跟霍祥林長得很像,所以也被牽連了。
每次任念霞看她的目光裏,總能感覺到她在看另外一個人。
任思怡對此感到不寒而栗,同樣感到無奈。
任念霞從不準她去祭拜,好在現在她搬出來一個人居住,去哪這些事情變得自由很多。
想起霍祥林,任思怡蒼白臉頰上泛起涼薄,手指死死摳着易拉罐邊緣。她能理解任念霞對他的恨,但她也無法放下該做的事情,無法放下是她親生父親這個事實。
任思怡舌尖抵了抵後槽牙,沒忍住暗罵了聲。
她依稀記得,下車前程煜說周六約她吃飯,名曰其名說是道歉。
道個歉他折騰一堆事情,任思怡忽然悵然喃喃。
“周六…”
不正是那天嗎。
任思怡将下巴搭在曲起的膝蓋上,偏着腦袋取下手指上寬大戒指,觀察自己手指上的燙傷。
倏地譏笑出聲,誰會想到這個傷疤是來自她的母親。
幾年前那個普通雨天,任念霞得知她去祭拜了自己的父親,便開始在家裏抓狂大喊大叫,出聲讓她滾還各種言語侮辱她。
任思怡第一次強忍眼淚,強逼自己鎮定下來。
任念霞看見她這副模樣更加生氣,手一推,帶倒了剛倒滿開水的水杯。水杯先是砸向她的手,再跌落在地上,碎成粉碎,混着一片水成為一堆垃圾。
手指上疼痛讓她內心更加冰冷,她很輕問了一句,“你沒錯,很無辜,我又做錯了什麽…”
任思怡眼神空洞沒有一絲精氣神,她掙紮了好幾秒選擇閉嘴,轉身拖起包裹着紗布的腳,走出了家門。
凹凸不平的傷疤是她不可告人的一面。
是到任思怡釋懷了,再次回想也會血淋淋的傷疤。
任思怡蜷縮在沙發邊,在逼仄的地方汲取安穩。
手機鈴聲響起,她動了動僵硬手臂,聲線沙啞沒有力氣,“喂?幹嘛。”
胡一明讨好的語調,太過司馬昭之心。
“怎麽啦?”
“我淩晨給你發過消息。”
“讓你好好休息一天,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任思怡沒好氣般冷哼了一聲,“怎麽,胡老師的稿子趕完了?”
昨天任思怡淩晨看見了他的消息,無奈太過疲憊沒有回複。胡一明不着痕跡嘆了聲,随即笑道,“我自然是啊,這不是打電話來關心關心你。”
“我謝謝你。”
“客氣了不是。”
“…”
任思怡提前将累積的工作處理規矩,周六那天,任思怡獨自打車去了郊外。
她輕車熟路來到墓園,很快找到她父親的墓,将鮮花擺放在那後,任思怡緩慢站直背脊,居高臨下睥睨霍祥林的照片。
任思怡到現在都不明白。
任念霞與霍祥林究竟為何走到一起,如果沒有感情,又為什麽要結婚。
任思怡目光裏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她就這麽直愣站立着,站了很久,直到她腿腳泛酸。任思怡勉強彎了彎膝蓋,作勢減少發麻的可能性。
她深吸了一口氣,冷然話語落下。
“出于子女孝道,我做到我該做的。”
這絕不代表,任思怡認同他曾經的行為,她也不可能原諒霍祥林。
霍祥林造成的陰影,或許會跟随任思怡很久很久。
任思怡白淨臉龐逐漸被厭惡覆蓋,她沒有做過多停留,大步離開墓園。
任思怡盲目開車兜轉于城市內,她不知道想去哪裏該去哪裏。任思怡想拿出電話打給朋友,又覺不想讓姜新月她們擔心。任思怡索性作罷,她悵然嘆息了聲,重新調轉方向回到她家裏。
準确來說,是任思怡的住處。
任思怡作息與任念霞不同,再加上工作原因,她選擇搬出獨居。
排除創業起初沒有存款的支撐,任思怡無法買房,哪怕是之後她有足夠的金錢,任思怡也從未動過買房的念頭。
程思年某次偶然問過。
任思怡聽見她好奇問題,她嘴角虛無勾了勾。
她眉眼清冷,徐徐道。
“一個人的地方。”
“怎麽能算做是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