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個人的歷險記
一個人的歷險記
四月初的時候,黃思源發現,那些昔日裏隐匿在各處的,不懷好意的視線和蠢蠢欲動的身影,抑或是上門來催讨,尾随他堵追的混子們似乎都在一夜之間蒸發了。
這可真是個不得了的消息,他想,不過再思慮來又有些遺憾——不知他們都被送去了哪裏,應該讓家裏每天又賭又喝的那個也跟去“改良改良”。
——不過,那位最近也不怎麽着家了,或許是又找到了什麽“風水寶地”?
黃思源懶得去考慮了。
*
樊雲海給的止血粉這次效果出奇好,只抹了一天,傷口愈合得基本連痂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爛人爛事漸漸消失,一切向好突飛猛進,黃思源近日裏只覺得生活愈加平和,這是普通人的生活,但也是于他而言所不可多得的。
小商店落了鎖,樊雲海不知又去了哪裏。
今天放學早,黃思源閑來無事,忽然想去幾年前那個一夜倒閉的小飯館看上一眼。
小飯館他基本一兩個月就會去上一次,雖然每次去了也只能是面對着破敗的圍牆和蒙灰的店門追憶過往——但他從未忘記最初這裏熱鬧喧嚣的模樣。
然而今天從他發現樊雲海商店落鎖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注定了其不凡。
黃思源在離小飯館不遠的地方遇到了個熟面孔。
“……”黃思源和對方都看到了彼此,黃思源有些忌憚着對方曾經那飛來一腳的力道,默聲往邊上側了一步。
沒想到那大漢居然受氣小媳婦兒似的也往另一邊院牆上靠,看得出來是在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的:“你……您,您過,您先過。”
黃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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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鬼?
再看一眼那大漢,不想人臉上的表情像要哭了一般:“哥……大哥!您快走吧!我以後再也不敢和他們一起堵您了!!”
得,就差給他下跪了。
黃思源眼角一抽,忽然惡趣味升起:“喂,你當初那一腳好像不太同意你現在的觀點啊。”
大漢這下真的要尿了,臉上居然真的挂了淚,雙手合十情真意切哀嚎:“真的!我真的誠心認錯!當初踢您那一腳是我這輩子做的最下作,最可恨的事!您大人有大量,饒過我一次,您家萬福金安!”
“……”
這是些什麽雜糅電視劇臺詞?
黃思源并不想跟一個和自己打過架且并不熟的人再有什麽交集:“原諒你了,快去吧。”
大漢臉上的表情一松,半秒鐘轉悲為喜,扭着胖身子就要走,卻又忽然一頓。
他扭頭看向黃思源走遠的背影,陰狠一笑,随後從衣兜裏掏出一把折疊刀就奔着人去!
黃思源走得好好的,就聽什麽東西擦着耳側過去了——劃過帶起的風甚至撩動了他的頭發。
卧槽!
他就知道有陰謀!
黃思源的身體反應先于思考,在風掠過的前一秒就已經撤到一邊。
果然是那個剛才還幾近痛哭流涕的大漢。
此刻大漢依舊渾身騰騰殺氣,但那殺氣裏還帶着點兒茫然。
失,失手了!
怎麽會!
大漢看得清楚,他明明就是照着那人後脖頸瞄準紮的!
但臨到紮的邊緣,那刀卻偏到一邊兒去了!
為什麽會這樣!
大漢不死心,反正那人也沒拿什麽利器——立刻竄上去再補一刀!
黃思源哪能給他這機會,趁人分神之際就往前狂奔!
媽的,今天什麽日子,出門沒看黃歷!
那大漢比他高且壯,愣神一秒後三步并作兩步往前追,任黃思源跑得也不慢,依舊沒逃過被追上的命運。
前面就是一座矮牆,黃思源衡量了一下高度,自己撐着最上面跳過去應該沒什麽問題。
矮牆近在眼前!
身後的沉悶腳步聲也愈加急促且清晰。
黃思源單手撐牆借力把身體往側邊一揚——完美越過!
撐牆的手腕忽然一陣異樣,不痛,但有點兒刺撓的癢。
黃思源無暇再顧及這些細節,連身體都還沒穩住就繼續拔足狂奔。
身後炸起一聲殺豬般的嚎叫,緊接着是沉重的撲通聲。
黃思源竄上了一間廢棄的小涼房,向嚎叫處眯眼望。
那大漢嘶吼着在地上翻滾,卷起的滾滾塵土裏,似乎還流竄着一抹鮮紅。
過了一會兒,大漢沒動靜了,死狗一樣癱在土灰裏。
黃思源在涼房上又坐了一會兒,原路返回了。
*
“诶,你看到了麽,那家館兒啊,又開張啦!”
“哪家?”
“就痞山子他家!那旮瘩關幾年了都——”
“他家飯還不賴吶,當年我天天繞路都得去吃!”
“我那也差不多了……小黃回來啦?怎麽沒去看看你樊哥的館兒?”
黃思源走在路邊被cue到,轉臉就看見自家鄰居眉飛色舞的臉。
“喲,就是,料料也在呢,”跟他聊天的另個人一拍腦瓜,“他那年幫我墊了頓飯錢啊,我叨念到現在還沒忘,今兒人來了咋還給忘記了……你倆先唠,我還錢去!”
樊雲海在小飯館?
黃思源本打算出口的客套話一凝,等鄰居反應過來,對方人已經跑出老遠了。
老酒菜館。
今天館裏面分外熱鬧,昔日的“三弟兄”來了個齊全,不過這次回歸,還帶了很多幫手回來。
重新開業第一天,酒崇山三人低調地沒做任何“回歸宣傳”,本以為今天客流當比尋常要少得多,結果卻是他們仨跟那群帶來的幫手們全都忙得腳不沾地。
“嗨呦……”樊雲海把手上的水抹到褲子上,嘆了口氣,“都不給人休息下。”
另一個人端着菜從廚房出來:“那你咋不回去?”
樊雲海:“……”
“那我走咯。”
“……錯了!別!”
樊雲海要看着那群“幫手”,又得幫忙算賬,偶爾還會被支使去端菜,簡直分身乏術。
下午四點多的時候商店交互欄裏又填了新感應,但樊雲海實在無暇回去看,也不知道是誰又觸了他的保護技。
黃思源遠遠就聽到人聲喧嚣從老酒菜館那條巷子裏傳來。
他繼續往前走。
忽然!
一頭熟悉的黃綠毛映入眼簾,這氯/氣一樣的顏色,勾起了黃思源對某個混混沉郁的懷念。
他怎麽在這兒?
或許是黃思源對目光太過熾烈,“氯/氣”擡起頭來,長得挨挨擠擠的五官在臉上蠕動着,像被随意摁在臉上的小眼左右轉了轉,最終鎖定了人群裏的黃思源。
黃思源偏了偏頭,躲開了對方的視線。
又是一個忽然!
黃思源的偏頭讓他發現了另一個人。
這位的審美與“氯/氣”不相上下,只不過“氯/氣”是沒有“頭品”,這位沒有“衣品”。
鑒于其裝扮過于美妙,黃思源選擇一眼掠過他。
但這些人怎麽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這個時間點,居然沒去小巷口堵人收錢?
人過于多了。
黃思源決定去走那個好走的地方。
*
“诶也卧槽!!”
正在小院裏整理餐具的陶放忽然餘光看到院子牆角的草垛居然自己飛出去了一塊兒,遂大驚失色,爆着粗口的同時把手裏的餐具也撇到了地上。
幾秒後。
一個人頭從草垛裏頂了出來,看向他的眼裏滿是茫然。
陶放端詳了那人頭三秒,怒從心起:“小崽子你存心吓人是不是!”
黃思源可真是冤枉,誰知道狗洞被這玩意兒給堵上了啊!
陶放從地上爬起來,對着正在奮力從草垛裏往外掙紮的黃思源腦袋上就來了一下。
黃思源只覺得腦袋上似乎落了一片樹葉,卻聽到身邊陶放“咦”了一聲。
“對不起啊哥,不是有意吓你——前面人太多了,抄個近路。”
結果人陶放根本不搭理他,反而摸着自己的腦袋,眼裏流露出若有所思。
忽然。
“你練氣功了?”
“……”
這是什麽風馬牛不相及??
真是不尋常的一天啊,黃思源心道,前有陌生壯漢先扮豬後吃虎,後有熟人陶放先怒罵後離譜。
“居然還能反彈……”陶放看他的眼神愈發火熱。
“吱嘎——”
後廚後門打開,樊雲海大步流星從裏面跨出來,後面還跟了個唯唯諾諾的幫工。
幫工長得黑瘦,頸側還有一條陳舊的刀疤。
黃思源一眼就認出,這也是先前那幫不依不饒者中的一個。
樊雲海一開門就看到了院裏站着的倆人。
“你怎麽進來……鑽了狗洞?”
樊雲海看着滿頭稻草的黃思源,問詢的話硬生生拐了個彎。
陶放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最終按耐住了對黃思源的好奇心,繞到一邊拎起餐具箱走了。
黃思源沒急着回答樊雲海的問題,而是先提出了自己的疑惑:“這個人是……”
樊雲海爽朗一笑:“幫短工的,這段兒時間不是人多嘛——他過段時間就不在這裏幫工了,他還得去更能發揮他光和熱的地方幫大忙呢!”
“是不是啊……小疤?”
樊雲海笑眯眯拍拍身邊刀疤頸的肩。
刀疤從一進門就一直低着頭,此時被人提到,頭愈發的低,肩膀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黃思源注意到了這一點。
“你從哪雇的這些人?”
“他們自己來的,說要……改過自新?”樊雲海的語氣輕快,似乎是對刀疤以及他所有弟兄的過往都毫不知情。
黃思源:“……”
刀疤此時雙眼緊緊盯着自己的腳尖,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他永遠記得那個月黑風高的夜。
*
這樣美妙的一個夜晚,實在不應該荒廢。
刀疤和黃綠毛的鹵素哥,領着跟班們游蕩在城市二環。
今天這個片區依舊是一月來一次,刀疤叼着煙美滋滋地想,記得這片兒有個特別不服管教的小子,每次都要和他們還手——喔,不過最後的結果也還是打不過他們,只能乖乖交錢……
刀疤不太理解,一個月被搜羅出來揍一次加上給錢,性子怎麽還跟鋼一樣堅硬呢。
乖乖認個錯,低個頭,雙手奉上那點兒其實根本就不夠看的錢,難道不好麽。
他早就忘了,對方與他,本素不相識。
沒有錯處,何來低頭。
只是他的一時乘興,讓對方陷入拼命掙紮也無法脫出的深淵。
入夜,黃思源一如既往從家裏摸了出去,悄悄行進在凄清小巷中,權衡左右,依舊跳上了一間小涼房。
在濃稠的夜色裏,他像個靜靜蟄伏的獵人。
他已經在這裏連續守了半個多月了。
因為他必須要解決一些東西。
有人從涼房邊的巷子裏走過。
黃思源藏好自己的氣息,待腳步聲漸漸小下去,才悄悄湊到房頂邊看。
卻猝不及防對上了樊雲海的視線。
“你怎麽在這兒?”
“怎麽是你?”
兩人同時開口。
又同時噤聲。
樊雲海盯着黃思源故作平靜實則滿是慌亂的臉,心中若有所思。
“這兒挺涼快兒,我吹會兒風就走了。”黃思源強行解釋。
“喔,那你繼續,我似乎打擾你了。”樊雲海沖他友好笑笑,收起了眼眸裏的探究。
黃思源靜靜看他走遠,消失在了長長小巷的盡頭。
……
然而直到獵人在涼房房頂上已經睡醒一覺,“野獸”,他要“狩獵”的“野獸”們,也沒有到來。
天亮了。
燦爛的朝陽躍上地平線,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黃思源看着遠方明淨的天幕和奔騰的山巒,忽然有種荒謬的預感。
那些人,可能再也不會來找他了。
*
“來吧——嗯……猜猜今天他會在哪裏呢?”刀疤輕松地笑着,語氣裏毫不掩飾的饒有興致與輕蔑意味。
如果他能預見到自己一會兒的悲慘命運的話……
“你們都不來麽?”刀疤忽然目光一厲,扭頭看向後面的十幾號人。
小衛站在人群中,手裏抓着他們為了出街形式統一而必備的棒球棒,感覺上面已經沾上了自己手心沁出的汗。
他覺得,會有不好的事情即将在這裏發生。
風吹過街道蕭索。
城中村片區裏一片粘膩漆黑。
刀疤在巷口站了會兒,忽然笑了。
“這位兄弟,來都來了,難道不打算出來會會麽?”
他朝着黑黢黢的巷子裏喊了一句。
回答他的只有夜風。
夜風。
帶着煙草味兒的夜風。
帶着愈加濃烈煙草味兒的夜風。
巷子裏忽然出現一點星火,有人從其中緩步而出:“原來是你們這些小孩兒。”
如果黃思源在這裏,他就會意識到這個抽煙者還是個與他關系匪淺的人物。
刀疤警惕地盯着這個男人。
鹵素哥本來悠閑在旁邊的摩托上,感受到了逐漸僵硬的氣氛,也放下了撣在車把上的腳丫子。
他們的視線都不約而同落在了那個從巷子裏溜達出來的男人身上。
居家拖鞋,度假風大褲衩,老頭純棉白背心,破邊草帽。
煙霧缭繞在他年輕而瘦削的臉上,卻無法遮蓋他冷淡而玩味的目光。
他身上露出來的地方都是好皮肉,想來平日裏也應該是個“良民”的角色。
然而小衛在一看見這個人的瞬間大腦就拉響了警報。
他很危險!
小衛能感受到的,刀疤自然也感受到了。
他盡量讓自己說出來的話的語氣聽起來和緩:“嗯……晚上好,我們在找一個……欠了我們很多錢卻還沒還的小孩,他……唔!”
白背心直接給了他一拳。
這一拳紮紮實實打進刀疤的小腹,一瞬間湧起的劇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诶诶诶你幹什麽你!”
“我操,上來就打?!”
鹵素哥率先從摩托上跳下來加入了戰局,其他人見勢不妙,也跟着一擁而上。
白背心前後左右都被包圍住了。
他看着那些向他呼嘯而來的拳頭,偏頭挑眉一笑。
下一刻。
各式各樣的拳頭落下,紛揚打在□□上的聲音聽的人膽顫。
被打的那個更是肝膽俱裂:“操/你媽!操/你媽!啊!!!啊……唔!打我咳咳咳……打我幹什麽!媽了個咳咳……巴子的!!”
一群人沒頭蒼蠅一樣,聽見這聲怒吼都趕緊收手。
人群散開,只留刀疤一人在地上橫躺,滿身滿臉是傷,劇痛遍布,默默垂淚。
“啪。”
清脆的響指聲打破了刀疤急促的呼吸。
“現在——”白背心不知何時,居然站到了邊上房屋的屋頂,此刻正抱臂擡起一只胳膊,俯視着下面的一衆人。
“才是該說‘晚上好’的時候。”
“小朋友們。”
*
“說吧,你不會無緣無故跑到這兒就為了頓飯。”
“……我為料料來的。”
“不信。”
“……”
“信不了一點兒。”
“……”
樊雲海一拍大腿站起來:“來吧!既然不想說,就先讓別人說。”
黃思源緩緩:“……?”
*
黃思源發誓,這輩子,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只有無腦男頻小說裏才會出現的畫面。
……而這種畫面現在出現在了……他身上。
黃思源陷入了難得的尴尬之中。
十幾個人,十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十幾個人高馬大且曾經圍毆過他的男人。
烏泱泱在院子裏跪了一片。
告饒聲和啜泣聲此起彼伏。
荒謬得幾乎不真實。
樊雲海站在院門口,看着跪了一院子的人,臉上依舊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
黃思源忽然意識到,僅是短短三年,對方就已經在另一面變成了自己從未見過的模樣。
難以捉摸,變幻莫測。
黃思源沉默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
鹵素毛……刀疤……青皮頭……斑禿……視線從一顆一顆頭上掠過,這些總在午夜夢回時光顧他世界的人,這些總會想盡辦法敲詐勒索他的人,這些……現在跪在這裏。
他最終繞開他們,走向樊雲海。
他忽然發現這個昔日和自己身高齊平的哥哥如今長得比自己要高了。
“下午有個人拿刀要殺人。”
黃思源冷不丁冒出一句。
但樊雲海一瞬了然。
“成功了嗎?”他語帶笑意,“致命傷的話,會直接擋掉,不太致命的……就當給他自己上一課了。”
“……”
“這叫契約。”樊雲海的語氣忽然淡了下來,“在我這裏,作惡必将付出代價。”
“……”
“以牙還牙是我想到的最佳方法了。”
“……”
“你去哪了?”
“……我……”
“說話啊。”
黃思源看向那群還在原地蜷縮着瑟瑟發抖的人,聲音變得輕而緩。
*
樊雲海離開了。
他沒有回答黃思源的問題,也沒讓那些跪着的人都站起來。
黃思源回到原先的位置,還拉了個板凳坐下了。
面對着外人的樊雲海讓他感到陌生,但以德報怨也并非他的作風。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和一群面對着他垂着頭的人相顧無言。
東邊的天空起了霧,深藍色漸次蔓延。
快入夜了。
“你們走吧。”黃思源開口。
沒人動。
于是他站起來把板凳歸還,推開院門走了。
在巷子裏走路的時候黃思源反過味兒來,原來那大漢其實都刺中了。
不過……
只有陌生大漢一個人受傷的世界終究是達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