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路
夜路
校服帽子對雨的遮擋不過杯水車薪,一路走來,張雲岫前額的頭發已被盡數淋濕,貼在額頭上,落在眉眼間。
兩人順着大路走到盡頭,随後拐入小巷。
進入巷道,周遭瞬間靜谧下來,只聽得雨的聲響和細索的腳步聲。
偶有摩托車從身側飛馳而過,所幸路面積水不多,只在車離開後于地面積起一圈浮沫。
黃思源在不知不覺間放慢了腳步,于是成了張雲岫披着濕透的校服在前面走,他扯着頭上的桌套跟在對方身後。
遠方跨河大橋上的燈火稀稀落落穿過雨簾落進小巷,也籠在兩人身上。
昏暗光線裏,黃思源看着前面的路,雨汽氤氲,視線朦胧,思緒中的記憶終于和舊日中的某個場景重合。
嚴格意義上講,也不算完全的相合。
因為那是大雪新止的冬夜。
而這是個雨勢正盛的春夜。
走在他前面的人行走的速度越來越緩,最後慢慢停住,然後一點點躬下身,把自己蜷在了原地。
黃思源幾步趕上去,也跟着蹲下:“你怎麽了??”
張雲岫也想問自己同款問題。
沒有燈的夜路,總會讓他把自己拉入那個冬夜。
也是他不大喜歡走夜路的根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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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思源把手覆上對方的背,才發覺手下的身體在打抖。
會是因為那個雪夜嗎?
黃思源想到自己之前看過的某個文章,其間具體的理論描述他早就無從複述,但記得大致意思,是說如果一個人在某個特殊場景中遭遇驚變等等,會導致日後他但凡遇到與當初場景類似的地方,都會産生排斥反應。
所以……是他說不出口。
不是不想,是不能。
當陳朽的過往呼嘯而來,每個人的內心都不像他表露出來的那般平靜。
“沒事了……”張雲岫感覺覆在自己背上的手緩慢下滑,他聽到對方的聲音近在咫尺。
“那些都是過去式了,張雲岫,沒事了……”
黃思源的聲音低而緩。
帶着連他本人都或許沒察覺到的溫柔。
雨夜,漆黑小巷裏蹲着兩個人。
他們或許早就失了時間觀念。
張雲岫依舊杵着不動。
耳中是只有他自己才聽得清的心跳和呼吸。
雨水早已滲透外衣,侵入內裏,冷意遍布。
他的四肢發着僵。
身邊蹲着的另個人早就沒了動靜。
雨勢不減,倘若邁步離開,想也是會被埋沒于水聲,聽不到的。
終于。
張雲岫像從一個做了時間長久的噩夢中醒來,可醒來後依舊是那夢中的場景,寒冷,凄清,寂寂。
周遭是一片黑暗,他試探着伸手,向地面摸索。
沾着雨水的冰涼卻猝不及防落入一片溫熱。
“還能走嗎?”響在耳邊的嗓音熟悉依舊。
像一個獨自跑動着不小心被絆倒的小孩,若無人問津,他或許會痛呼幾聲,甚至無聲無息,然後終會拍拍身上的土灰,擦擦膝蓋上的血跡,一臉平靜地站起來,作是無事發生。
但如果有人跑來,拉起他細細打量,問他是否還好……
張雲岫努力睜了睜眼,想憋回去上湧的水汽。
可一瞬翻騰而出的情緒怎會就這般平淡地退潮。
雨傾盆而下,鹹澀混入其中,到地上打散成水花。
黃思源最終把張雲岫從雨地上拉了起來,同他慢慢走出小巷。
夜愈深沉,巷外燈火影綽。
桌套濕透,黃思源索性把那玩意兒扯到手裏拎着。
張雲岫默然放下了帽子。
雨水從他們臉上流淌而過。
蜿蜒進記憶的海。
*
兩個人都被淋得狼狽。
進屋,點燭,張雲岫随後把脫掉的衣服随便找了個挂鈎挂上吊到陽臺。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火光亮起的那一刻,黃思源還是看到了對方眼尾那極其明顯的一抹紅。
站在他個人的角度,現在對方應該并不希望身邊有人看着自己。
于是黃思源佯裝沒看到,動作随意也去找了挂鈎把濕物什搭上,語氣自然:“衛生間,介意用麽?”
陽臺上安靜片刻,傳來另一個人涼涼的聲音:“都澆成這樣了,你說呢。”
黃思源笑笑:“謝謝。”
直到衛生間傳來關門的咔噠輕響,細微水聲自門縫中鑽出,張雲岫才默默從陽臺邊的窗簾後走了出來。
回身拉住窗簾,窗外的如注大雨和濃稠夜色,被一并抛在身後。
張雲岫回房間換衣挑揀,卻是未留意到,衛生間的水聲不知何時已停。
房間裏沒點燭,反身要去找被遺忘在不知何處的睡衣,頭卻猝不及防撞進一團帶着溫熱濕氣的柔軟裏。
是塊兒毛巾。
蓋住了發,也蓋住了張雲岫的大半張臉。
“先擦擦。”黃思源的聲音帶着笑,在他頭頂響起。
随後,把毛巾蓋到他頭上的兩只手就開始胡亂揉搓。
張雲岫安安靜靜站在原地,任人施為。
甩在他臉上的半邊兒毛巾随着黃思源随意的動作一掀一掀,衛生間裏流落出的暖光被黃思源擋了部分在身後,餘出些的,随着他的動作明滅在張雲岫的眼底。
頭上的動作忽然停了。
蓋住了大半張臉的毛巾被掀到頭上,黃思源收回手作抱臂狀,微微彎着身看他,眉眼含笑。
“喂,我可給你都擦了個半幹了啊,你再不和我說句話,我就——”
胸腹忽然撞上手臂,黃思源被人抱了個滿懷。
張雲岫頭頂被掀起的毛巾在沖撞中再次耷到了眼前,回檔到昏暗朦胧的世界,那一瞬,賦予了他無盡的勇氣。
也似乎給了他發洩情緒的一個契機。
黃思源還維持着抱臂的姿勢,內裏卻早愣成了木頭。
他他他他他……
一室昏暗。
抱着他的人用了十成十的力道,黃思源本打算用溫和一點兒的方式把自己變成肉夾馍的兩條胳膊解救出來,但只是輕輕往外抽離一下,對方的力道就又緊一分。
黃思源微不可查嘆了口氣。
還是狠了狠心,用力把自己的胳膊從夾縫中抽離了出來。
抱着他的力道松了。
有一時間他們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多年前昏暗的雪夜小巷中,他站在距他極近的對面,看着那個許是由于營養不良而臉色蒼白身量細瘦的小孩,感受着對方身上有如實質的倔強氣息。
張雲岫終于從昏暗處抽離思緒。
他把胳膊一點點挪離對方的身,他得把它們收回來,随意将自己的情緒以這種方式傾瀉在別人身上是不恰當的,或許,不,是必須,他還欠對方一個道歉。
可是下一秒,更強勁的力道将他們緩緩收攏在一處。
張雲岫被蓋在毛巾下的眼忽地睜大,本打算撤回的胳膊也僵在了半空,手指無意識微張,顯出幾分無措。
良久。
兩個人在昏暗處這麽一直抱着挺奇怪的,張雲岫低聲:“我……抱歉,是我……”
“噓……”
另一個人打斷他的發言,張雲岫随即感到肩膀一沉。
有人把頭擱在了他的臉側。
黃思源的聲音沉沉響起:“不要道歉。”
張雲岫的大腦開始緩緩停轉:“我……”
“你也不用道歉。”
眼裏忽就熱了起來。
張雲岫說不清是為什麽。
或許,是一個長久浪跡四海的旅者,終于觸上了一葉,和他一樣孤獨的行舟。
“心情不佳,應該說出來啊,為什麽要憋着呢。”黃思源依舊在他耳邊說着話,只是聲音越來越輕。
張雲岫遲疑着,最終把手臂重新放回剛剛抱着的位置,慢慢收緊。
“我們以後還會走很多夜路,對嗎?”
“……”
張雲岫沒說話。
“雪夜已經過去了,小岫……雖然夜路還很長,但永遠都不會是那一條了……它不應該是你的彷徨……”
也配不上成為你恐懼的來源。
黃思源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在耳邊化為氣音。
如果可以,你之後的每一條夜路,我都想和你一起走下去。
哪怕那路漫而長,哪怕那路甚至沒有終點。
而這些話他終究沒有宣之于口。
終有一日,行動将承諾一切。
“我看到了一本書。”黃思源接下來的話卻奇怪地越了軌。
而張雲岫竟是奇異地聽懂了。
像有某種預感,他下意識想回避,甚至逃離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
可對方忽又沒了下文。
是的,黃思源看到了一本書,在靠窗書架的最底層,他曾閱讀過那書,也曾把書架中的那本抽出來重溫過。
他也曾天真認為時間會抹平歲月裏那些于不經意中生出的悸動,也曾暗自為這些感情的生發找到一個合理的借口與命名。
那些情感,會是同學情,兄弟情。
可當某一刻,空間淩駕于時間之上,無知無覺重疊的那一刻。
有些東西,注定再無法忽視。
黃思源在這一室安谧中,想到了下午看到的窗外大雨。
勇敢而熱烈,為了一場基本沒有可能得到回應的赴約。
而此刻,他亦然。
張雲岫終于聽到那人再次在耳邊開口。
“我找到了一片故鄉。”
“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心如擂鼓。
不同于在雨中小巷裏蹲下時耳邊的心跳鼓噪,也不同于暈眩時腦海的沉悶聲響。
什麽是……近在咫尺?
張雲岫不願去向下想了。
那一定是他所知曉的答案。
“呼……”
窗戶未關嚴,今夜雨大風大,卷着将窗戶推開縫隙。
雷聲依舊從遙遠的地方落進室內,可當悶吼消去,歸來的仍是沉寂。
雨水帶着毀天滅地之勢向地面撲來,似要洗刷一切的聲音鑽進窗戶的縫隙,盤旋屋內。
風将窗簾卷起弧線,布料左右飄動引起在滑軌上發出的窸窣聲響終于讓張雲岫回神。
“窗簾……我去關一下窗。”
黃思源把擱在他肩膀的頭移走了。
張雲岫垂下眼,把頭上搭着的毛巾拉下來——随後被身邊的另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拎走。
黃思源三兩下将毛巾疊好。
“等等。”
張雲岫聽到對方這樣說。
他還未回過神,只是身體跟上了步調,聞聲扭頭。
他看到那人再次向他略彎了身。
毛巾獨有的柔軟拂于面上,而另一股顯然不屬于毛巾氣味的氣息忽然貼近。
随即不輕不重地壓了一瞬。
隔着幾層柔軟布料,那裏有着另一個人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