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如果
如果
張雲岫是被人輕輕戳醒的。
意識剛回籠一點兒,正是迷糊的時候,恍惚裏他覺得自己是依附着些許柔軟的帶着熱度的東西睡着的,但車輛一個轉彎,身體歪斜,他依舊靠在窗戶上。
只是較先前那個把半個身子都貼上去的動作,幅度小了很多。
他看了看身旁把自己戳醒的人,對方正悠然自得翹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感受到視線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
張雲岫木讷地盯了人一會兒,大腦遲緩地思考着對方為什麽要在還未到達目的地之時就把他叫醒。
半晌,沒得到對方的解釋。
張雲岫木木地把頭扭回去了。
犯低血糖的殘餘症狀依舊在侵襲着大腦,和困意未消的睡蟲一并沖擊着想變清醒的魂靈。
很可惜,魂靈擋不住那來勢洶洶的困乏。
張雲岫頭一點,差點兒和前方座椅來個親密接觸。
頭最終被什麽東西忽然抵住。
随後被人用輕而緩的力道推回原位。
這當然只會是他身邊另一個人的關懷。
張雲岫頓了頓,随後慢騰騰調整一下姿勢,歪在椅子上繼續閉眼歇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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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車正當中午,天上聚集着濃雲,一場大雨即将降臨。
吃過飯,學校倒是很做人,年級主任通知一幫人回班上課。
商宇赫攬着張雲岫,挑着眉翻了個白眼。
張雲岫看着他的表情,抿着嘴角,微不可查地笑了笑。
他幾乎能在腦中勾勒出黃思源故作無所謂的神态和肢體動作,吳濂痛罵規則時那張呼哧帶喘泛着紅暈的胖臉,徐佑波瀾不驚表情下眼中的暗流湧動,還有很多表現特別的情緒表達……
不知不覺,他們都融入在了自己腦海,而自己也在不自覺間就被人記住,從此在某一夥人中有了個清晰的印記。
他們相互影響着,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紀念着對方。
下午的課程內容很簡單,曰:自習。
“操,我想學還用他圈?”吳濂無語,“他把他們自己班召回去學就得了,拉我算什麽事兒啊!”
商宇赫看了吳濂一眼,沒作聲,掏出張打卷的廢紙當成草稿紙無聊地劃拉。
“光自己班在樓裏多寂寞吶,”徐佑陰陽怪氣搭茬,“他把你拉來是為了你好,看看這環境,那才叫有學習的氛圍!不然你還浪費你家水電呢。”
“管咯~”吳濂撐着桌子起身,走到窗邊拎起窗簾蓋住監控,“反正啊,這生命裏嘛,玩樂至上!”
“其它的都是浮雲。”徐佑接。
吳濂不再理會她,回座位窩下身子,從桌屜裏層層疊疊的課本間劃拉出手機悄咪咪玩。
遠些的靠門處圍着幾個人小聲唱歌,某不願透露姓名的“植物專家”正抱着窗臺邊葉子都有些萎蔫的綠蘿施以自己的“專業救治”,有甚者換了座位跑到關系最佳者邊兒上,頭紮在一處竊竊笑着,不知正研究些什麽。
張雲岫一手支頭,一手繼續他的标志性轉筆動作,忽地筆尖一頓,給這次圍觀畫下終止符:幹啥的都有。
下午兩點半的光景,天色愈發地暗沉,像永夜将至。
雲壓得極低,遠處綿延的山脈似乎接上了天,銜着那無盡烏黑向大地俯沖。
班裏的人玩玩鬧鬧,張雲岫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看着,又卻仿佛和他們相隔了遙遠時光。
天色發陰,于是目之所及似乎都沾染着鉛灰色,像失真的照片。
一道亮白忽然掠過天邊,有眼尖的人發現了,鬼吼鬼號:“卧槽,閃電!”
“哪呢!”
“剛過去,一會兒應該還有……”
“轟……”
鬼號者未盡的話,被響徹大地的悶雷聲吞沒。
但很快,又像野火燒不盡的小草一樣,頑強在來自天際的悶吼聲中竄頭。
“哇!打雷了!”
“關窗戶吧,”徐佑對那人說,“一會兒讓雷球子滾進來就不妙了。”
“後面的就別了吧……”有人期期艾艾開口。
“把後面那倆開着吧,前面這倆關了就沒啥事兒了。”徐佑揮揮手,指揮商宇赫去關窗。
在窗戶關閉的下一秒,又一道亮白不期而至。
“哇……”
總會有人,在這類自然現象降臨之時,發出讓人迷惑的贊嘆聲。
張雲岫靜靜看着紫電在遠方濃雲中穿梭而過。
忽然沒邊沒沿兒地想,他曾經也會情不自禁地贊嘆出聲。
雷聲忽地炸開。
仿佛天地都要碎裂。
水汽一瞬間彌漫在鼻腔,窗紗被驟雨打濕,雨水在上面暈染開墨花似的暗漬。
世界在下一秒成為了一片白茫茫。
張雲岫眯着眼漫無目的地看着,天色是漠漠的昏黑,所有事物都被暴雨洗刷,然後模糊糅雜成年代遙遠的一幅畫。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人也正默默看着他。
張雲岫凝望窗外片刻,低頭繼續趕工那頁沒寫完的大題。
看着他的人也提前收回了視線。
黃思源依舊不喜寫題,這是一個練就學渣職位者多年的工作修養。
而他鐘愛這種滂沱大雨的天氣。
那些雨水,帶着他不曾有過的勇敢,與毀天滅地的氣勢,義無反顧撲向幹旱的大地。
黃思源目光順着從樓頂外沿的臺子上滑落下來路過窗外的,成串的雨水,像腦海裏綴連的思緒。
跳轉着,忽而想到了那本在張雲岫家看到的書。
當時在看到書名的時候,黃思源是有些意外的。
他還記得書中那段無疾而終的遺憾感情。
像窗外勢頭正猛烈的大雨。
宣洩着自己的轟轟烈烈,後以愈漸減弱而消逝。
留下終究會蒸發升騰的潮濕。
黃思源恍然覺察着,有些情感真的可以與環境共通。
驀地把頭扭向窗外,在陰沉的天幕中,他看到了自己怔忡的臉。
大雨從兩點多一直下到傍晚,依舊沒有停歇的意思。
四點多的時候,天色終于黑到了一個不得不打開燈的地步,燈一亮的瞬間,一幫人跟前十多年都活在潮濕陰暗土壤裏的鼠婦一樣,紛紛遮頭蒙眼。
季春也終不是日落最晚的時候。
況雨天本就給外界加了一層“天黑buff”,傍晚基本就是全黑了。
還有四十來分鐘放學,徐佑幾人卻已把東西收拾服帖,用以蓋頭的桌套也準備就緒,書包拉好擱在腳邊,桌子收拾好束之高閣,此刻手裏正來回扽着桌套,大馬金刀靠進椅子裏,轉臉和別人唠着閑嗑,蓄勢待發。
還有的人直到燈打開後才慢吞吞掏出筆來在紙上寫寫劃劃。
說話的倒是占了大半成。
一切都尋常地向着“四十分鐘後放學”這個既定的結局發展着。
驚雷頻頻炸起,倒也正了“春天第一場雨”這名分。
忽聽一聲悶悶的爆鳴。
幾排燈管瞬間熄滅,帶走了光明,也帶走了喧嚣的人聲。
教室被迫沉進了一片昏黑的世界。
重回黑暗,“鼠婦”狂歡。
吳濂終于擱下手機,胖乎乎的臉露出一個邪氣的笑,顯出幾分滑稽:“停電了啊——是不是意味着——要放學了?”
商宇赫一條腿邁在過道裏,另一條安生在桌下,這是個能直接起身拎包就走的姿勢:“乃必(一定)哇,不然讓你擱這兒真當鼠婦啊。”
吳濂哈哈大笑,知道夜自習無望,回家在即,方言都往外飙:“乃還挺坷梁的,着家玩兒哇才喜人了!(那還挺別扭的,回家玩才讓人稀罕呢)”
後門嘎吱一聲響,淹沒在一聲驚起的雷中。
“說什麽呢,吳濂。”
班主任波瀾不驚的聲音跟在雷聲後響起。
吳濂正要繼續的粗犷聲音一頓,人像被卡了脖子的雞,直愣愣看着班主任。
班主任卻不再計較,畢竟于她而言,此時也是回家為大:“那邊不知道是哪被劈中了,反正一時半會兒是修不好——現在放學,作業可以先不拿了,你們趕緊走,回去了都知會我一聲兒。”
這次大家異口同聲:“O——K!”
夕陽光線再也穿不進這一方被濃雲寵溺的世界。
樓外徹底化為一片昏沉而模糊的黑。
黃思源看着身邊人彎着身勉力摁了摁太陽穴的動作就知道,這是擱那又犯迷糊呢。
“那啥……”張雲岫聽到有人在自己身邊開口,“今天……能不能借宿一晚?——當然,有報酬的,你明天的早飯我包了——”
借宿?包早飯?
張雲岫最聽不得這人嘴裏冒出來“飯”字,他撐着暈眩的頭,想先從地上拿杯子喝上一口再回答。
卻有人扶正了他剛要歪下去的肩膀。
前排往後門湧動的同學嬉笑着從身側的過道經過。
而他回頭,與低頭看他的黃思源四目相對。
“喏。”黃思源把杯子塞回他手裏。
“謝了。”張雲岫接過杯子,打開的同時視線飄去不知名的地方。
人聲喧雜。
黃思源就在一片吵嚷中,揚首看向窗外的大雨。
雨水打得玻璃外盡是模糊不清。
但如果他能看到他的臉。
黃思源想,那一定是張笑臉。
這次停電的範圍還不小,學校周圍幾條主街道的電路全部罷了工,只有再往遠了走,五六個路口開外的地方,才向這塊兒黑暗中的沉默之所融進星點燈火。
校門外是沸反盈天,接孩子的賣雨具的數不勝數。
一個披着校服帽子和一個用桌套裹着腦袋的人影游出漫漫人海,順小道前行。
大雨如注。
黃思源有些慶幸于自己不知何時在書包裏擱置過一個手電,此時打開,光線雖暗,但勝在照明了前路。
張雲岫自從出了校門就變得沉默,雖然他平時話也不多,但黃思源在多次與他唠嗑未果後,終于意識到,他的沉默似乎并非因為他“不想說”。
而是“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