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追蹤
追蹤
張雲岫在後面遠遠地跟着,卻看見前面的人腳步有一瞬的停頓,擡手像是抹了把臉,也不知道是風刮上去了什麽。
然後那人把抹完的手一甩,動作還挺潇灑。
卻開始走得比之前更快了。
人走遠,張雲岫到了黃思源剛才甩過手的地方。
已經拓上了幾個肮髒腳印的雪地上,一串豔紅如寒梅的印記。
兩人就這麽一個在前面疾走,一個在後面慢趕,許是寒冷氣候麻木了人的神經,前面的居然也沒發現後面一直跟着個人。
張雲岫跟着黃思源一路走下去,從小道換到大道,從大道拐進小巷,再從小巷通進小巷……
走了近一個小時的路程,正走在一條窄而深的巷道中,前方開始出現蒙蒙亮的霧光,張雲岫以為終于能重見天日了,結果……
當黃思源的身影被光吞沒後的片刻,張雲岫走出深巷,瞬間被一片低矮平房包圍。
城中村。
四下張望,張雲岫看到了離自家極近的那棟高聳酒店大樓。
這是家附近菜市場邊兒上的城中村?!
愣神間黃思源早就沒影兒了,張雲岫随便尋了個小鋪子鑽進去,在裏面溜溜達達看售賣的商品。
店面不大,裏面擺了兩個貨架就已挨挨擠擠,上面的東西琳琅滿目,大部分都是些類似日用品的東西,寫着奇怪的标語。有少部分零食之類,甚至還有藥品。
張雲岫一路溜達到最深處,在轉過彎的時候,店鋪門前挂的鈴铛再次發出輕響。
Advertisement
鬼使神差地,張雲岫縮回了剛要邁出拐角的腳。
家裏沒有能止住鼻腔裏不住出血的藥了。
黃思源遇到這種情況并非一次,但這次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這種血一直止不住的感覺。
小店老板慵懶地縮在角落裏的搖椅上,下面墊着褥子,上面蓋着厚衣裳,一聲不吭在那刷視頻,間或露出點兒笑意。
黃思源走到臺前,不輕不重在上面敲了兩三下。
老板終于賞了一絲眼神給他。
那是張過分年輕的臉,目測年齡只比黃思源大出三五歲,但身上卻有着種黃思源沒有的痞氣和成熟氣質。
随後——
“哎喲我操,你小子終于肯來了?!”他也不看視頻了,手機随便往桌上一扣,激動得差點把椅子掀了。
張雲岫正借着貨架和上面胡亂放置的商品的掩護下向門口窺視,突兀被這平地一聲嚎驚了一跳,險些碰倒腳邊地上擱着的一個破花瓶。
黃思源卻并不欲多言:“你上次的止血粉,還有賣麽?”
老板卻不應這問題,反摩挲着下巴:“讓我猜猜你這次除了鼻子還傷到哪了……”
黃思源面無表情,沒染血的那只手在桌上再次輕敲:“止血粉。”
“有有有,”樊雲海見這家夥臉上不生動了,就知道對方已經生氣了,也不打趣了,從搖椅擋住的那排貨架的最底下抽出個紙包,往黃思源跟前一拍,“給!效果還是一樣滴好!”
黃思源臉上仍舊表情淡淡,把校服從衣兜翻到褲兜,最終掏出了一張……一張小抄。
“抱歉,錢忘帶了,一會兒拿過來還你。”黃思源硬邦邦道。
“甭!可甭了!”樊雲海卻拒絕了。
他說着拈起桌上那張已經皺皺巴巴邊角起了毛刺的小抄,裝模作樣欣賞一番:“這玩意兒看着更值錢。”
黃思源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樊雲海當然注意到了,裝作沒看見:“你的誠意我收下了,日後再給我還錢什麽的,一概不收啊。”
黃思源拿着紙包的手指有一瞬間的收緊。
樊雲海沖他一笑。
爽朗,燦爛。
“快去吧快去吧!”見人杵在這兒一動不動,樊雲海煩了似的胡亂揮揮手,把厚衣裳蓋回身上,“拿着你的藥離開我的視線——回去塗了不能沾水,要是喝你就一天仨頓就成——快快快,我要休息了!”
黃思源抓着紙包,推開門離開了。
打發走了一個,樊雲海還記挂着屋裏的另一個,他沖深處的貨架拐角處一擡下巴:“出來吧,擱那躲着瞧多難受。”
張雲岫內心一驚,感情對方早就知道自己在這兒躲着看他們呢!
從角落裏蹭出來,張雲岫莫名扭捏。
“你是……”他感覺樊雲海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沒有,但說的話确實是沖他,“他同學吧。”
張雲岫不知道該怎麽出言回答,只能以點頭代替。
“挺好……”樊雲海又開始了摩挲下巴的經典動作,卻除了這倆字再不多說什麽了。
張雲岫四下看看,來都來了,又被人發現偷窺,不買點兒東西似乎不太合适……
樊雲海說過話後又繼續開始看短視頻,對店裏這位既偷聽偷窺又閑逛不買的生客并不多在意。
張雲岫最終買了一罐飲料,推開店門走出去,打開喝了。
冷風吹打在臉面,鑽進衣領,刺骨的涼。
黃思源走時,似乎是往右拐的。
張雲岫往店右邊望,高低不平的方磚和凝固在各處的污水垃圾之類,蔓延進成片的低矮平房之中,看不到邊。
而黃思源就消失在這之間,再尋不到蹤跡。
……
元旦草率而過,天愈發地冷,夜裏溫度能挨到零下二十的邊兒。
一日日就在每節課緊緊裹着冬季校服,頭深深埋進領子裏的昏睡中飛速逝去。
天冷,寒假便也長,一月中旬不到,期末考試組織過後,學校直接放了假。
黃思源很久都沒再來過了。
開始的幾個月,偶爾在班級名單上看見這個人,同學們還都不免議論三兩句,臨近放假,這人基本被遺忘在了元旦的鞭炮聲中,考試時試卷的翻動聲中,和最後幾節課老師的苦口婆心中。
真正的冬天,從放假,開始。
深夜撇下手機昏沉入睡的張雲岫迷蒙地想着,居然都已經放假了。
簡直讓人不敢想象。
晝短夜長。
張雲岫一窮二白,手機裏每月定時打來的微薄錢財必須精打細算着花,至于自己賺來的外快,則可勉勉強強供自己買些能補充營養的水果之類。
做不了夜行者,也絕對沒有想出游的打算,寒假一起頭,張雲岫就終日縮在寒冷冬日的溫暖一隅裏,偶爾出門轉一轉,把家裏缺下的菜挑上一挑。
再次從深霄燈火中起身,張雲岫活動着因長久維持一個姿勢而僵硬的筋骨,晃悠着來到窗前,看着外面遙遠的黛色山脈,近旁的黑暗樓影,長長呼出一口氣。
打在窗玻璃上,一片霧蒙蒙。
張雲岫擡手畫了個笑臉在上面。
可惜笑臉并沒維持多久,很快就因為周圍的水汽而順着嘴角和彎眼往下淌水,成了一張不倫不類的“哭臉”。
水珠蔓延而過窗玻璃,那一道印記,把玻璃上的浮塵全部帶走,只餘下一條窄而平滑幹淨的小路。
小路外是昏暗的天光,半死不拉活維持照明的路燈,蕭索的小街一角,以及一個掩映在夜色下的垃圾桶。
不知道是不是垃圾桶。
張雲岫近視得有些厲害,不戴眼鏡情況下,黑狗能看成垃圾袋,人能當成垃圾桶的那種。
挑起一邊兒眼睛再看看。
好像還有點兒像個人。
對不起啊大垃……呸,大兄弟。
但是這也太巧了,不會又是黃思源吧……
那幫人除了挑人,挑地兒也這麽長情的嗎!
五分鐘後。
張雲岫穿着臨時匆匆換上的外套,在寒風裏對着那個靠在一連排垃圾桶邊上的,比他半個還高出一些的大型垃圾袋差點狂野輸出。
終于沒忍住,張雲岫過去擡腿踹了一腳垃圾袋。
呔,沒勁。
……等會兒,為什麽他會感到一絲絲遺憾??
鼻尖忽然沾上些許涼意。
張雲岫擡頭看,路燈昏黃的光中,微雪點點下來了。
這幾日溫度白日還好,夜裏直門兒(直直)往下掉,好幾次将将突破零下三十度大關,風再一吹,凍人程度直線上漲。
張雲岫專注于貓在家裏寫作業,連着兩天沒出門,猛地被風雪兜頭席卷,居然還生出點兒恍若隔世之感。
得,既然都被騙出來了,就擱這小道周圍繞一繞吧。
風雪呼嘯,天地無聲。
身後的公寓樓孤零零立在路邊,背後是黑沉沉的夜幕,像被遺忘了的巨獸,在飄着飛雪的夜中漸漸逝去。
溜完一圈順當回家,張雲岫再次路過那一排垃圾桶的時候終于發現了一絲異樣。
……這四個平時挨得連體兄弟一樣緊密,今兒怎麽兩兩分開了?……這中間兒這是隔的什麽東西……
天上落的東西從微塵變成了片狀,雪在他往回返的時候就有愈下愈大的趨勢。
兩兩垃圾桶中間隔着的東西也已經被罩上了一層薄雪,張雲岫上前拂開雪,掀起那黑色布料一瞅,沒有意外地看到了一張熟悉的,已經被凍得有些發紫的臉。
黃思源一夜裏睡得很好。
他依稀記得自己找到了一個避風,也比較安全的地方,想喘息一下再想着怎麽撤。
可是這地方不知怎的,三九的大寒天兒裏越待越暖和,身上裹着的破棉服慢慢變成了溫暖的被,兩邊立着的垃圾桶漸漸變成了堅實的牆。
當頭頂的深空也化為那可以遮風擋雨的,牆皮剝落的天花板時,黃思源徹底安靜下來。
他靠在三九天夜色中的綠化帶邊,依偎着垃圾桶寬闊的肩膀,感受着周遭久違的溫暖,意識漸漸抽離。
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