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平生
平生
張雲岫打開家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撲鼻而來。
有米飯的香氣,但是……什麽東西被燒糊的味道似乎占了上風。
黃思源的身影在廚房裏搖晃,磨砂玻璃隔着,看不大清楚。
“幹嘛呢你?”張雲岫鞋也不換了,走到跟前拉開門湊熱鬧。
“啊?”黃思源又像當初見時沉在自個兒世界裏,你不制造點兒動靜都不帶哼一聲兒的。
張雲岫緊盯着他手裏端着的一盤不明物體。
表皮的顏色已然盡失,無處不泛着焦黑的光,但下面蓋不住的金黃依稀可辨……
張雲岫一怔,忽然想起當年在自家自己給自己整夥食的事故現場。
而且這個味道……剛進門時候沒感覺,現在倒越聞越熟悉了……
“炒白菜?”張雲岫不确定發言。
“哇你知道我炒的什麽?”黃思源的聲音心虛裏帶着驚嘆。
“……”
自己也炒出過同款,但這話不好說出口啊。
也難為五塊三的白菜了,好好能頂兩頓飯的菜就給禍禍了。
張雲岫內心悠然長嘆,真把這兒當自個兒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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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卻沒覺得有多別扭。
這也太奇怪了,張雲岫想,先前在家裏住的時候,那個小熊玩意兒天天擱屋裏頭四處不消停地竄,浪費自己買的東西更是不勝枚舉,自己真心住不慣,嫌他擋害來着。
換個人居然就接觸這麽良好了,好到他都為自己折服。
也許是磁場比較對付吧。
這點兒疑問也就在心頭一閃而過。
張雲岫沒太當回事。
直到很久以後他再想起這茬,才終于恍然症結的根源。
兩人最後還是就着匆匆餾過的饅頭把菜湊合吞了。
“還行吧,”黃思源面露痛苦吃完最後一口,“雖然賣相不怎麽地,但……勉強能入口吧……”
張雲岫被嗓子裏沒咽下去的菜給狠狠噎了一下。
“咳!咳咳咳!!”驚天動地的咳嗽過後,張雲岫揉揉咳得發紅的眼眶,“做得很好,下次別做了。”
黃思源尴尬微笑。
“對了,”張雲岫一抹嘴,“住得可好?”
對面人身體一僵。
幅度很小,但張雲岫注意到了。
“短期內估計走不了長路了……”黃思源定定神,“今兒傍晚打算啓程,夜裏頭絕對摸回家了。”
“那先這兒住着吧。”張雲岫打斷。
黃思源卻皺了眉:“不成了不成了,住這太擋害,擾你休息。”
“你在躲人,我知道。”張雲岫定定看他,随後拍板,“就這兒待着吧,一舉兩得,挺好。”
黃思源不吱聲了。
張雲岫當人同意,拾掇了點兒東西掩門離開。
黃思源在屋裏靜立了好一會兒。
拖着瘸腳把東西慢慢收進廚房,一點一點洗淨。
時間無聲流逝着,在被攪動起漣漪的水池子裏,在窗外不知不覺偏移的日光裏。
下午六點剛過。
一個人影一瘸一拐摸出樓道,四下張望片刻,貼着牆根走遠了。
下夜自習回家,張雲岫并不意外看到一室漆黑,只是心裏微微搖頭,噫,賊犟。
到底是別人的憂愁。
夜風嗚嗚擊打在玻璃上,希望人們今晚都能安穩入眠。
“嗝……喲……還知道回來……嗝……來……”
撲面而來的酒氣。
玩世不恭的言辭。
意識不清的男人。
一片狼藉的地面。
黃思源心說自己倒是挺會估時間,一路上磕磕絆絆挪回來,不早不晚八點出頭,還趕巧碰上個“熟客”。
外頭天黑得像浸了墨,也暈染上人心。
男人還仰在那條從垃圾堆裏淘來的舊沙發上含混地念叨,黃思源沒管人,踩過一衆碎片,發出刺耳聲響。
關門,回到屬于自己的黑暗。
日子如水流過。
張雲岫在日日的一衆雞飛狗跳裏,從沒有這麽渴望每一個周末。
黃思源自上次一別又不見了蹤影,座位空蕩蕩,期中考和二月考也缺了席。
“卧槽,靠窗那卡了賊拉冷,簡直不是給人坐的位子,”徐佑雙手縮在棉服袖子裏,圍巾裹住半張臉,上面短發亂糟糟地蓋着,基本只露出一雙眼睛,整個人一個勁兒的顫,“窗戶漏風,來你這兒坐兩節課。”
商宇赫仰天長嘯:“那我坐哪啊——”
“嚎個毛啊你,去我那湊合得了。”
“徐姐來了啊,稀客稀客。”
商宇赫摟緊自己破碎的一顆心,溜去窗戶邊挨小風吹了。
*
連着幾日的陰天,張雲岫估麽着得下雪。
到了黃昏,雪果然落了。
勢頭猛烈,并無溫柔。
遠處平房頂上積起的厚雪擱北風一呼,刮起的白毛風在冬日傍晚陰沉的天幕中恣意游蕩,居然也有幾分朦胧而蕭瑟的美感。
班裏暖氣燒得冰涼,按吳濂的話講都沒高一那棟樓廁所的暖氣燒得熱乎,張雲岫摸摸暖氣,再遙望窗外遠方靜默在雪霧中變得影綽的高樓,心中剛才升起的平寧被教室四面八方的各種喧騰直接打散。
天色漸暗,窗玻璃上映出正乖巧坐在講臺下面拿大屏幕看短視頻的,兩三對坐在一塊兒蜜裏調油的,還有成片聚居在班尾的“運動健兒”的人影。
張雲岫看看玻璃,又摸摸暖氣。
十二月中旬了啊。
從來了這個班起,日子原來已經過去了這麽久。
*
臘月初二。
風帶着它的刀子,割得人臉生疼。
張雲岫被迷得睜不開眼,校服帽子套頭,一根繩子當圍巾,頂着風往家趕。
轉過一個街角,黃思源就很突兀地出現了。
背靠公共廁所的屋牆,颔着頭,身上倒是穿得不冷,卻有很多髒污。
張雲岫告訴自己不看不看,過點兒時間人緩過來就自己走了。
他走出去很遠。
還是沒忍住回了頭。
公共廁所修建的位置很刁鑽,在街角,且向外凸起。
一切靠着它邊兒上的物體在陰冷的天氣裏,都更為清晰可見。
因着近視眼,視野已經模糊,但那一坨卧在那的影子依稀可見。
張雲岫其實挺想知道,為什麽黃思源在他的世界裏的出場總是如此的意外與……別致。
有個聲音擱他耳邊唠唠,曰:“認命罷。”
天地蕭瑟,一聲嘆息被風揀走。
屋子裏有些涼意。
于是做飯的熱量散在屋裏,玻璃上漫上白霧,房間裏升騰起不大明顯的水汽。
身體回暖,黃思源覺得自己恍惚置身在一處溫暖而朦胧的境界,帶着暖流的氣息和疲憊的身軀使他連手指都懶得移動,只會半阖着眼睛感受周遭的細微響動,聆聽自己呼吸的聲音。
但很快,這種安詳被打破了。
張雲岫出廚房看見卧在椅子上的人眼皮顫動,就知道人絕準兒醒了,看樣子這擱這兒回味呢。
他毫不客氣上去輕踢了人一腳:“醒了就走吧。”
黃思源在半夢半醒間感覺有個什麽東西在小腿上碰了幾下,還有什麽聲音隐約響起,他不耐煩把腿往外一拉巴(腿往外一伸),那東西就沒動靜了,聲音也消失。
他很滿意,于是繼續神游。
見人沒有想起想走的欲望,張雲岫也不強求,把飯端出來,就可以一人慢慢享受了。
雪又開始下了。
這二日雪積得厚,風也冷硬,最慵懶的生活方式就是在家中優哉游哉。
周六的下午破天荒被學校給了假,吃了飯就擱床上一躺,補補連着幾日落下的覺,睡到黃昏醒來,多是件美事。
夢裏,黃思源忽然看到一縷金光。
那光不僅明亮,且有一股濃郁的香氣,雖然無法形容,但是實打實勾起了人的食欲,讓他想起來自己依舊饑腸辘辘。
這還能忍?
黃思源眼睛唰就睜開了。
張雲岫半低着頭,專注一心二用地吃飯看手機,還不時停頓片刻,再往上點幾下,竟也沒發現他醒了。
黃思源一眼就盯準了桌上那盤菜,紅不紅,綠不綠,卻擁有着令人無法望其項背的氣味。
悄無聲息探出手,也不管手髒不髒,上去就拿了一片。
哎呦我去,這老燙!
黃思源松了手,張雲岫也被吓得戰術後撤自己的頭。
“你沒野人的命,就別得野人的病。”張雲岫緩緩神,扔了手機,說了句冷得不能再冷的笑話,去廚房拿了雙筷子出來給他。
黃思源也顧不得說話,張嘴就是一頓猛炫。
兩個人一盤菜,無聲地戰鬥着。
吃罷飯,黃思源整整衣服,不告而別。
門被輕輕合上。
不久。
又被狠狠打開,甩上。
張雲岫真的很想把自己揪起來問問你他媽腦子是不是有病一個跟你不算熟的同學你多次幫人家都不領情你還是要跟人屁股後面窺伺是不是太上趕了。
但身體的反應永遠先于大腦。
大腦雖然是狠狠譴責着自己的,但是身體有他自己的想法。
不止一次想過,這樣的寒冬臘月裏,當年那個小孩兒挺過這些的艱難和痛苦。
所以當往事重演,張雲岫無法做到完全淡然地袖手旁觀。
哪怕那人只是個并不算太熟的同學。
天寒地凍。
午後的街道空無一人,只有陰沉的天空,開始刮雪的凜風,和時而一段幹燥時而一段滿是黑褐色雪泥的街道。
沒什麽店鋪開張,沒有學生趕路,也沒有車跑過。
天地間仿佛只剩自己一個,在嘈雜的風聲中拖着已經開始沒了知覺的腳往前闖。
黃思源隐約覺得鼻尖有些許濕潤,抽出僵冷的手一抹,卻不是預想中的鼻涕,反抹了一手血。
腳下步伐不停,心中卻是一怔。
看來這次傷得比之前重,以後來學校得繞條再遠點兒的路了。
只是不知道能堅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