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吹涼
吹涼
其實他來這也藏了那麽一丁丁丁點的私心,就是如果……如果黃思源逃課了或是什麽樣了,這裏會不會是他的“首選地帶”呢……
暮色無聲。
同學們都在食堂小賣部或校園外游蕩,有個別的留在教室裏瘋狂內卷,環河棧道上,草木盤虬裏,一片寂靜。
張雲岫從教學樓跟前的棧道開始走,已經走到中程,也不見除他之外的任何一個人。
得了,不了他也是來吹晚風散閑步的,遇到是緣,遇不到才更正常好嗎……
思考間,已經不覺走到了游廊處。
燈火闌珊,游廊不遠處挨近河道石欄的一團暗影吸引了注意。
張雲岫近視得蠻厲害,凡十多米開外,不論你是人是狗,通通處理成“一團”看待。
眼前這個也不例外。
但很快,一點星火從一團暗影身邊掠過,很快散在風中。
有火星子?
張雲岫一驚,這丫的不會着火嗎?!
這麽危險的事兒,也只有一個人能幹得出……
“黃……”張雲岫一邊輕呼,一邊邁過游廊的長條椅,扒拉開枯枝敗葉往那團黑影靠近。
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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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的模樣逐漸清晰。
“噫,小娃子,你賴責幹撒了麽(你來這幹啥了嘛)?”粗犷中帶着滄桑的聲音響起,是黑影發出來的。
“額……”張雲岫滿頭黑線,孫大叔你怎麽在這啊……
門衛大叔也終于借着道旁昏暗燈光看清了年輕學生的模樣。
“四(是)小岫啊……大晚桑的你咋了賴責了(大晚上的你怎麽來這呢)……”
“班裏悶得慌,閑的待不住,”張雲岫笑着答,“叔您這不也來這兒吹風兒嘛。”
“那尼不次完飯拉(那你不吃晚飯啦)?”
“不吃了今天,吃不下,就當省飯錢了。”
張雲岫回答到這,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對了叔……您瞅見個人了不,跟我差不多高,但特別瘦,臉上很多疤……”張雲岫磕磕絆絆沖人描述,但總覺得不得要領。
再仔細想想……
“對了,他穿了個賊辣眼的亮橘色鞋,說話動作都特放肆……”
沒成想孫叔一秒認出:“晃斯願(黃思源)?”
“诶對對,就他,您擱這兒見着沒,就今天……”
孫叔砸吧下嘴裏的煙,目光飄忽,思緒循着飄渺的煙氣回憶了一下:“好像見了……”
“什麽時候,在哪?”
孫叔遙遙一指:“那呢。”
張雲岫定睛,卻見人指的是石欄外頭的河道。
“……啊??”
孫叔卻沒疑問了,大咧咧笑:“那不麽?圪揪(蹲)在暇(下)頭呢……”
張雲岫湊近跟他一塊兒看,卧槽,可不是麽,已經進入枯水期的河道,邊沿已經被凍得邦硬的泥地上蹲了個影,不眯眼睛仔細看,跟個大垃圾袋似的。
“我去……”內心的無語和嘆服已成正比,張雲岫只想知道這貨咋下去的。
孫叔卻像讀懂了他的想法似的:“啧,仔個道兒麽封嚴絲,拿個欄又個夕了……給教下去了給……(這個道沒封嚴實,那個欄有個隙了,讓人給下去了)”
張雲岫這才發現,孫叔一直是擋着這道縫隙抽煙的。
“您開始就知道他在這啊……”
“自捯,自捯(知道),一會兒給叫桑個(一會兒給叫上來)……”
“我叫吧。”張雲岫建議。
“他蠻難鬧……”孫叔盯了人這麽久,早想回了。
“您之前叫了嗎?”
“麽用。(沒用)”
張雲岫又笑:“我來吧。”
雖然成功幾率也趨近于零就是了。
孫叔把縫讓出來了,但人也沒走,就在欄杆邊,繼續抽着煙安靜地看。
暮色濃深,張雲岫繞進縫裏,撐着石欄輕巧翻過,借着巧勁從石欄同河道間高高的牆上躍下,踩上一片厚厚的枯枝敗葉。
黃思源回了頭。
有人來了。
但他也不打算走。
看看誰這麽自讨沒趣。
“換個地兒多好。”那人說。
“……?”這下換黃思源迷惑了,勸降?好像還不像……
“河道這兒風多硬,你哪怕換個林子裏待着,我都不來說的。”
黃思源把頭埋進支楞起的校服領子裏,說話聲音發着悶:“我在這兒挺好,那個門衛讓你來的?你倆都回吧,我……”
“這兒好個屁,”張雲岫反駁,“這丫的夏天還是個臭溝,你蹲臭泥上,也不怕洗不幹淨……老師讓我來的,你要我自個兒回去,想讓我挨剋啊。”
張雲岫撒謊了。
其間帶着他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或許是那個糟心季夏夜。
也或許是那個凜風裏僵蜷的身影,讓他想起了多年前的另一個人。
“……”
黃思源聽後又是長久的不吱一聲。
随後嗤笑:“老師讓你來找我?”
張雲岫聽見這聲笑時候就直覺不對,但晚了。
黃思源像被戳了痛腳一樣忽然猛地擡臉看他,夜幕裏的神情晦暗不明。
“她他媽的早就放棄我了!!放棄我了你知道嗎,還讓人來找我……哈,哈哈哈,她是怕我死到哪了她不知道吧……呼……張雲岫是吧,你怎麽不再換個騙我的說辭啊……”
聲音嘶啞,帶着當事人自己都察覺不到的顫。
張雲岫聽過後就還真的又認真地想了想,但放棄了,騙人在他身上,有時候好使到爆炸,一唬人能唬倒一片,有時候賴用得到家,一騙絕對得被戳穿。
遇見黃思源,就是後者。
黃思源在他眼中的影和多年前那個寒夜的人交疊在一處,張雲岫長這麽大,第一次有種強烈的,想把心中所想宣之于口的欲望。
他離開了。
順着來時的路走回到牆根處,把手圈在嘴邊沖孫叔嚎:“叔!!”
寒風吹過,未掉的枯葉撲簌簌落下。
孫叔揉揉自己的耳朵:“麽聾!(沒聾)”
“叔,打個商量,他狀态不好,等我整好了我直接拉他請假去,您不抵先回吧!這麽冷的天兒,難為您擱這兒杵這麽久……久……”
尾音卷在風裏,久久不散。
孫叔聽罷,略一點頭,就這麽離開了。
那背影,看着要多輕松多輕松,要多休閑多休閑。
黃思源蹲不住了,改坐在地面上,視線飄到黏連着城市成片燈火的黛色遠山剪影上,再到西面更遠處顏色漸變的晚天。
那人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自己這……算是拒絕了吧,而且是非常義正言辭的那種……
“唉……”空氣裏幽幽一聲嘆。
黃思源被吓得眼神都發直了一瞬,轉身怒道:“你離我遠點兒!”
張雲岫波瀾不驚看他一眼,走過來到他身邊,挨着他坐下了。
“地上髒。”黃思源硬邦邦。
“你不也坐着。”
“對你而言髒。”
“……不嫌了。”
黃思源挺費解,到底是什麽,會讓這個人在走了一個來回路之後就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我不喜歡你離我太近。”
“坐着吧。”
于是誰也沒動。
遠處未結冰的那段河道反射出粼粼燈火,天光愈發昏暗下去。
遠方學校的鐘樓敲響,仿古的空靈音色穿過重疊樓宇,也回蕩在兩人的耳邊。
張雲岫知道,七點半了。
照這樣,夜自習翹掉是遲早的事。
啧,翹就翹吧,桌上那堆東西天天眼前晃來晃去,背得讓人頭大。
很多年以後,張雲岫回憶起那個夜晚,那個婵娟明朗,天際無星的夜晚,那個被禁锢在圍牆之外的自由之地,依舊印象清晰,令人難忘。
一如那個當年同他一起坐在夜空下的人。
長久的時間裏,兩人在風裏沉默着,黑暗成了情緒最好的保護色,他們不發一語,只是安靜地坐在一起,沒來由地,讓對方心安。
鐘聲再次響起的時候,張雲岫身邊有了響動。
是黃思源。
他聲音變得平靜,很輕,很輕從身旁傳來。
“為什麽來找我。”
“誰讓你來的。”
張雲岫依舊凝望着那輪月,忽然覺得倆人擱這兒坐着真有點兒神經病的色彩。
“聽實話?”
“你要是覺得騙人好玩,也可以繼續。”
“就單純想來找找。”
“……”
對面沒聲兒了。
“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張雲岫不知怎地就來了勁,“當時就特想找到你,因為大家都在說你,又不想吃飯不想待着,就出來找找。”
“看樣子我又‘被闖禍’了。”
“業務很熟練啊,就是。”
“常事了,不說這些的,該進病院了。”
“噗。”
“你知道嗎……你讓我想我個人,特像。”
“什麽人。”
“可多年前一個冬天,半夜了街上沒什麽人,就他一個在道牙子那慢悠悠地晃,沒幾步就蹲那不走了,過去一看,鞋都飛的不知去哪了一只,凍得受不住了,就只能蹲在那,遠遠看着像個被遺棄的……咳,垃圾袋……”
“……”
“當然我只說神似,不是形似啊。”
“……”
那這比喻也很靈性了。
“後來呢。”
“……啊?” 這問題問得猝不及防,張雲岫愣了一下。
“後來呢,那個人。”
“後來啊……”張雲岫回憶着,“他找到了一棟能打開單元門的樓,進去了,裏面很暖和,睡了很舒服的一覺呢……”
驚覺自己都說了些什麽,張雲岫趕緊收聲。
“你就怎麽知道他睡了很舒服的一覺?”黃思源的疑惑已經被高高挑起。
“嗐,這個啊,當然是編的啊……反正他進樓道了嘛,冷天兒的肯定凍不着了……”張雲岫打個馬虎眼,想把話題就此揭過。
黃思源卻不依不饒起來了:“再後來呢。”
“……沒有再後來了啊……他應該已經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了吧,至少冬天可以安穩睡在一張小床上……”
黃思源又不說話了。
有時候張雲岫覺得這人挺怪的,忽然向你開啓一段話題,又在中段抓住無關緊要的部分窮追猛打,最後在不該斷開的地方戛然而止。
只能說聊得很有水準,很有深度。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張雲岫在兜裏翻找片刻,轉頭看向黃思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