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芝妹言重。”
祁弘晟收斂了眉眼之間最後一絲戾氣,然而他的目光仍然像兩條烏黑的鎖鏈,深深刺入蕭雲芷的身體。
“只是不知芝妹深夜來見母後,所謂何事?”
聽聞這話,顧芝微微一頓,似乎有些不安,恭謹說道:“臣女歸京後,心中一直不安。自家父亡故,臣女颠沛流離,幸虧姑母在天之靈一力庇護,方才讓我茍活至今。今夜風大,府中長史又對臣女身份心存猜疑,百般盯梢,臣女方才想到姑母這裏上一炷香,求幾分慰藉,還請表哥勿怪我。”
她微微垂首,将溫婉臣服表達的恰到好處,多一分則嫌谄媚,少一分則失去親近。這是一身倔犟骨頭的蕭雲芷永遠也學不會的恭順作态。祁弘晟心浮氣躁,雙手又想去撫摸蕭雲芷被搓磨得紅腫的脖頸,去探聽她孱弱卻倔強的脈搏,可他知道若是這麽做了,他掌下這不知好歹的娼婦又要跟他大動幹戈,他只能紅着眼眸忍耐。
“府中長史仍然跟你過不去?為何不早些與孤說?不過區區長史而已,剮了便是!”
他滿眼戾氣,與在朝中那謙和到懦弱的太子大相徑庭。蕭雲芷隔着未散去的淚水看向他,心中陌生和恐懼更甚。
而顧芝似乎也沒有料到祁弘晟會有如此反應,她屈膝下跪,低聲說道:“表哥,臣女懇求表哥,莫要沖動行事。皇上本就對表哥多有猜忌,表哥斷不可為了臣女而落人口實。臣女本就是久病纏身,若是能為表哥效力也就了卻心事,還請表哥處處以自身為重。”
她這番話說得過分動聽,祁弘晟不得不拔開落在蕭雲芷身上的目光,向她看去,眼裏久違地閃過一絲柔和。
“孤知你心意,這些年苦了你了。你放心,孤若事成,定然給你無上尊榮,令你光耀門楣。”
“臣女信表哥。”顧芝迎合着。而蕭雲芷是頭一回聽到祁弘晟這番毫不掩飾的狼子野心,心中重重一墜,眼底未消的淚光又不受控制地湧現出來。
這對皇位的峥嵘野心和顧氏一門的滔天恨意,祁弘晟從未對蕭雲芷展示過半分。在蕭雲芷眼裏,她的晟哥胸有丘壑,在朝堂之上處處受制,以平和心态忍受不公和不堪,卻和顧皇後一樣,是心懷天下,以蒼生為重之人。
她從不知道,祁弘晟有這麽多恨意,這麽大野望,并能為了這些野心,連最親密的她都欺騙。那他們之間的情誼,到底算什麽?
祁弘晟這些年對她的百依百順,對她的傾心溫存,到底還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對蕭家權勢的利用?
蕭雲芷筋疲力竭的身體又簌簌發抖,而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侍衛回報,說是西南鄒氏叛亂,太傅遣人來見。
祁弘晟眉心緊鎖。他不甘地用手指摩挲了一會蕭雲芷濡濕紅腫的臉頰,不甘心就這樣離開。
他今夜是要在母後面前好好羞辱這個女人的。他不知道前世蕭雲芷和祁弘辰這一對奸夫□□是何時背叛他的,也不知道如今這賤婦是不是已經爬上了祁弘辰的床榻。
重生以來,每一日他都精心計較。他做太子時實在窩囊,處處受制,唯恐皇帝發難。他利用重來一回的機緣,終于奪得幾分籌碼,在得到皇帝漫不經心的準話當夜,就迫不及待将蕭雲芷綁入府中。
他不會再給蕭雲芷更多機會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蕭雲芷的媚術強大,讓追随她的癡愚男子百死不悔,不惜忤逆君主!如今他占盡先機,就是要鎮壓這妖媚娼婦的魅惑手段。
可西南兵亂,是他不得不處理的事。他擡眼看了一眼恭謹小心的顧芝,瘆人的目光回暖些許。
這世上,他信得過的唯有眼前之人。
“你實在不必對孤如此小心。這世間顧家人,唯你我而已,孤除了你,又有誰能信?”
他終于放開了蕭雲芷,擡手将顧芝攙扶起來。
“孤去見太傅府中人,你身子不好,見過母後,早些回去歇息吧。”
說完,他又瞥了一眼委頓在遠處顫抖的蕭雲芷,喉嚨輕輕抽搐,仿佛沙漠中的旅人壓抑着極致的饑渴。他面露厭憎,口中吐出鄙薄的話語:
“這惡婦形容悖亂,煙視媚行,你莫要着了她的道。”
說完,他大步離去,留下蕭雲芷因為羞辱和憤怒而發出的窒息般的嘶聲。
太子一行腳步遠去,殿中只剩下沉默寡言的顧芝和狼狽欲死的蕭雲芷。蕭雲芷雙手還被縛,像一尾被迫裸露在岸邊的魚,任人宰割。她低垂着眉目,拼盡全力掩藏着自己的狼狽。
她是國公府的長女,蕭家的明珠。即便她的家族此時已經傾頹,即便她此時的身份已經成了下九流的教坊司妓子,她也不是将傷口現于人前,搖尾乞憐的軟骨頭。
她垂眼等待着,等顧芝為先皇後上完香,帶着看夠了熱鬧的滿足和對她的鄙夷離去。
萬籁俱靜中,她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顧芝的腳步很平穩,搖曳的燈光映照着顧芝的身影。蕭雲芷感受到顧芝正在緩緩地收斂方才被蕭雲芷一腳踹翻的供桌,用手一捧捧地将飄散滿地的香灰收進香爐。
她這番虔誠拘謹的作态刺痛了蕭雲芷的心,她突然意識到廢後的在天之靈正在俯瞰今日的鬧劇,而她在昔日長輩面前尊嚴掃地。她咬住嘴唇吞下一聲嗚咽,淚水又趁其不備,順着眼角狼狽地逃竄。
她把頭埋得更低,以免顧芝看到。可是她落在地上的淚珠子卻與金磚碰出清脆的響動。顧芝整理好供桌,冷聲說:
“雙手握住繩索,用膝蓋承力。若是這麽吊上一夜,你的雙手就廢了。”
她的聲音實在不像年華正好的少女,反而清冷得過了分。話語更是冰冷,帶着輕微的鄙薄和嫌惡。
可蕭雲芷按照她的話去做了。她不是不知好歹,明白若是這麽吊上一夜,她的手腕就會脫臼,而她如今已經孤立無援,沒有人會在乎一個攬月樓妓子的康健。
祁弘晟更不會在乎。
她握緊繩索,吃力地用疲軟刺痛的雙膝承受着身體的重量。
“多謝。”
她低聲說,企圖保全自己最後一絲體面。顧芝不與回應,隔着稀薄的燈光,蕭雲芷都能感受到顧芝散發出的不屑和厭惡。
等到顧芝為先皇後上了香,偌大的祠堂再次落針可聞,蕭雲芷只聽得到顧芝清淺的呼吸聲。不知為何,她也擡起了雙眼,看向廢後慈和堅定的面容,出聲說道:
“顧姑娘,你解開繩索,放我走吧。太子與你有表兄妹的親緣,一定不會責怪你。”
顧芝沒有回話兒。她站起身,再次擺正了香,衣衫吹拂,蕭雲芷能嗅聞到顧芝衣角的檀香氣味。
那也半點兒不像閨閣女子慣用的熏香,蕭雲芷心中閃過一絲疑慮,但是此刻她心緒不寧,無心去追究這些細枝末節,只再次開口誘導道:
“顧姑娘,你與太子即将成婚,結秦晉之好。我如今光景你也看見了,留在太子府實在礙眼。太子方才癫狂之狀你也瞧見了——”
“住口。太子如何豈容你來置喙。”
顧芝突然打斷蕭雲芷,原本已經與蕭雲芷錯身而過的身體回轉,定定立在蕭雲芷身前。
她用手指勾起蕭雲芷低垂的白皙下颌,迫使蕭雲芷擡起臉來,露出滿面破碎的神色,而這時,蕭雲芷才第一次看清了顧芝的臉。
對于一個年華正好的少女來說,即便容貌姣好,她也長得過于鋒銳,身量高挑,幾乎和身型高大的祁弘晟也不差多少,只是她極瘦削,容貌清麗,滿面蒼白,就連眼眸的顏色都寡淡疏離。
蕭雲芷被她輕蔑的抵住下颌,感受到顧芝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像是在看什麽不可理喻的髒東西一般:
“蕭雲芷,蕭家滿門通敵叛國,你父畏罪自盡,你兄長死于亂軍。聖上已經下了裁決,你如今不過教坊司罪奴,為何還敢違抗太子之意?你可知太子殿下将你從教坊司領回府中,犯了多大忌諱?殿下乃天潢貴胄,而你不過他足下塵泥,他教你做什麽你便做什麽,侍奉他左右,于罪臣之女而言已是天大的幸事。”
她說完,便甩開蕭雲芷的臉,可蕭雲芷被她所言激得渾身顫抖,雙目模糊,低聲道:
“我同你是一樣的,顧芝。顧家天大的冤情,即便連當今聖上都作出補償,這些年來你的苦楚卻無處傾訴。我也不信父兄之罪,定是要想法子替他們平冤的。茍且于太子,并非我所願。他的無情昭然若揭,我亦不求他為我沉冤昭雪,他即日要将你明媒正娶,我該與他一刀兩斷了。我求你了,顧芝,放我走吧。”
她伶仃的手腕被繩索磨紅,面色慘白,嘴唇殷紅,雙眸之中含着悲憤不甘,熠熠生輝。窗外月影一閃,映出她這一副鬼魅般絕豔的姿容,讓顧芝心悸不已。
顧芝突然明白了祁弘晟臨行前的叮囑。蕭雲芷此人狐媚惑人,不得不防。
她抿了抿一雙色澤淺淡的唇,不欲在與這不知所謂,忤逆犯上的女人說道。若不是這女人迷惑了太子表哥心智,指使英明果決的太子表哥不惜背負強搶官妓的罵名,也要将這女人帶回府中,又何至于在先皇後的遺像前作出這些荒唐舉動?
見顧芝轉身欲走,蕭雲芷更加不甘,她顫聲說:“顧芝,我不求你憐憫我。人各有命,我蕭家的事用不着旁人憐憫。可是祁弘晟一國太子,對我一官妓作出這麽荒唐舉動,你這太子妃又如何想?你放我離開,我一定不再見太子一面。過往之事,我只當煙消雲散,這樣對你我都好,我請求你。”
顧芝在聽到“太子妃”三個字後眉頭一蹙,可轉瞬間又平息了面色,她回身看着蕭雲芷,聲音恢複了冷淡:
“蕭雲芷,你要我放了你,是要我違背太子旨意,你可明白這是忤逆之舉?”
蕭雲芷一時無話,一雙淚眼看着顧芝。她心中隐約明白顧芝說的是對的,祁弘晟是太子,是君主,而她曾是臣子,也是奴妾。太子将她從腌臢的攬月樓帶回府邸,無論是羞辱還是搓磨,都是主上恩典。主家發話,從來沒有奴婢忤逆的道理。
這便是自古以來的規矩。
她也知道,在太子府即便做個侍妾,也遠好過在攬月樓裏千人騎萬人枕。
“可我不願。”
她低聲說道,顧芝極快地蹙眉,實在不願與這不知所謂的女人糾纏,只冷冷吐出兩個字:
“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