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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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雲芷的耳中嗡鳴不止,纖細的身體因這番來自昔日情郎的羞辱而不停顫抖。
她的腦海中有一道聲音正歇斯底裏的辯解,她想說自己沒有失身,仍是完璧,又想說自己和齊王沒有兒女私情,只是因為齊王是唯一一個在她危難時出手相助的人,她才念了齊王的恩情。
她想說,她知道自己淪落風塵,做了肮髒下賤的官妓,可是她并沒有錯,她的父親是被冤枉的,她一定會讓家族平冤昭雪。
她想說的話太多了,可是重創之下,她什麽都說不出口。她如今身穿畫舫輕薄的月白色雪紗,做着妓子讨好恩客的裝扮,發絲散亂,面容蒼白,狼狽不堪。蕭雲芷知道自己無比荒唐頹廢的模樣全都展露在了滿懷惡意的祁弘晟眼裏,都展露在佛龛之上懸挂的廢後畫像溫柔的注視中。
她覺得自慚形穢,但卻覺得眼前的祁弘晟遠比她更加可恥。
“殿下憑什麽質問我?”
怒極痛極,她一句自證清白的話也懶得講出口,她耳中充斥着她牙關相撞,格格作響的聲音,嘶聲道:
“去歲我父落罪,我被押入女牢,在寒冬臘月凍得瑟瑟發抖,我沒有指望殿下,因為我知道殿下有我這樣的未婚妻顏面掃地,也不能為了罪臣之後忤逆聖上。今歲初春,我被判入教坊司,我沒有奢求殿下,只因我體諒殿下難處,生怕殿下為難。”
“在我淪為官妓之前,我舍了全身僅存的財物衣物,求見殿下一面,不求自保,只求殿下看在昔日情分上找個大夫照看一下我的母親和親妹,知會衙役莫要虐待于她們。我求不到。我那時才知道殿下如此難尋,原來那經年的情誼,不過是我自作多情,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她說着,聲音變得更加嘶啞,像是牆頭夜莺啼血。祁弘晟垂眸看着她,面色在搖曳的燈火之中駁雜難辨,一雙漆黑的眉目卻熠熠生輝,亮得驚人。
“殿下既與我恩義斷絕,何必還要這般羞辱我?何必還要這樣不留情面!”
“孤會照顧好你的親眷的,芷兒。”
祁弘晟似乎沒有看到蕭雲芷的歇斯底裏,反而輕笑起來,聲音陰郁可怖,滿布殺意:
“你那癡肥驽鈍的妹妹,是挑撥你和孤情誼的罪魁禍首,孤定然會派人好好 ‘照料’她。你那嫂子私藏遺腹子,當是大罪,孤可不能知情不報。至于你,芷兒,你欠孤的,我們慢慢兒算。”
前世,蕭雲芷的親妹蕭雲烨居中聯絡,成就了蕭雲芷和祁弘辰這對兒奸夫□□,夥同外賊觊觎祁弘晟的皇位,該殺。蕭雲芷的嫂子王韻詩在祁弘辰起兵謀反時,夥同河西王氏為叛軍征集錢糧,事發斬首後,蕭雲芷也因她們對祁弘晟心生怨恨,再不肯侍奉君主。
祁弘晟不明白,為什麽為了這些無關緊要、愚鈍無知的外人,蕭雲芷會與自己生出異心?為什麽他們在蕭雲芷心中,遠比自己重要,哪怕他們犯下滔天大罪,按律處死,蕭雲芷卻只責怪他一人?
他們那麽多年的情誼,在蕭雲芷眼中竟一文不值。是她先恨他的。
他的話在蕭雲芷的耳中如同惡鬼低吟,令她不寒而栗,指尖簌簌發抖。到了此刻,她方才徹底心寒,恐懼仿佛一條冰涼的毒蛇,順着她的脊梁緩緩爬到她的腦後。
“祁弘晟,”
她突然大逆不道地喚了當朝太子的名諱,輕聲說道:
“你若動我親眷,我與你不死不休。”
她單薄的背脊打着寒顫,雙眸中含着細碎的淚光,漆黑的羽睫被淚水粘連,仿佛被雨水打濕的鴉羽,荒唐又落魄。
可她仍然楚楚動人。被淚光打濕的眸光落在祁弘晟臉上,仿佛一線天光落入佛龛,一支鐵錨落入淺灘,倔強而可悲,她的背脊筆直,即便雙膝顫抖也不落屈折。她似乎不知道她的眼尾已經紅透,鼻尖泛出肉粉,不知道破碎的淚珠子已經溢出她的眼眶,讓她滿眼的倔強變成乞憐。
她多動人,又有多可惡。祁弘晟的心在胸腔裏劇烈地搏動,發出震耳欲聾的悶響,無數細弱的血脈不堪重負,在他體內爆開,讓猙獰的巨獸破匣而出。
他一把握住蕭雲芷的下颌,炙熱的指腹幾乎燙穿她瑩白冰涼的皮囊。
“你該求孤,芷兒。求到孤滿意了,孤就放他們一條生路。”
蕭雲芷被迫仰起臉,蒼白的雙唇中溢出一絲血色,身體仍然不受控制般發抖。
原來人竟可以無恥到這種程度,原來年少時的情深幾許,到頭來竟然化為刺向她的利刃,不死不休。
祁弘晟是要她死的,或許更糟,他恨她,要她生不如死,搖尾乞憐。
生死關頭,為了幾條血淋淋的人命,她到底不是不知變通,也不是當真目下無塵。她定定看着祁弘晟,粉白的唇輕輕顫抖:
“奴妾求太子殿下,饒命。”
祁弘晟聽聞,臉頰微微抽動着,額角青筋猙獰,幾乎破體而出。他攥着蕭雲芷下颌的手指越來越不知輕重,不多時在蕭雲芷白皙的面頰上留下幾個青紫印子,而後他竟然附身下來,将自己肩頭的大氅披到了蕭雲芷肩頭,溫熱的唇就勢貼上了蕭雲芷的耳垂。
“芷兒,你要乖一點兒,知道嗎?等你在母後面前跪流了你腹中孽種,孤便許你在孤府上,做孤一人的奴妾,再也不用做攬月樓千人騎萬人胯的妓子,如何?”
他說着,動作極為溫情地為蕭雲芷拂開一縷發絲,将她的面頰掰向排位之上,先後端莊威儀,不喜不悲的畫像,輕笑道:
“母後看着你呢,芷兒,願她在天之靈,保佑你這腌臢身子早日清淨。”
祁弘晟先前的千般相負,萬般羞辱,抵不過畫像之中先皇後不悲不喜的目光。蕭雲芷再也無法忍受,眼眶之中的淚珠子終于找到了間隙,撲簌簌落下,頃刻之間落了滿臉,原本僵硬跪在原處的蕭雲芷突然開始歇斯底裏地掙紮,蒼白冰涼的手指猛推祁弘晟的手腕,指尖兒刺入祁弘晟的手背。
“你究竟要羞辱我到什麽地步,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她尖聲道,一絲血線滑落她的唇角,落在她蒼白的面容上,仿佛一朵雪地紅梅:
“你再恨我,先後何辜!我配不得你,我已盡知了,如今你有嬌妻美妾,仆役成群,而我不過是下九流的官妓,你滿意了嗎?我竟不知,一國太子竟然在年少時就負心欺騙,弄虛作假,連感情之事都用作籌碼!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當真後悔認得你!”
蕭雲芷遭逢大難,神智不清,一時之間毫無章法,竟在祁弘晟的鉗制下胡亂踢蹬掙紮,狀若瘋婦,将祁弘晟的臉頰抓出幾道血痕。
祁弘晟任由她歇斯底裏,雙眸詭異發亮,雙手如同鐵箍,碩大的陰影将她籠罩在原地。可是當他聽到蕭雲芷口口聲聲說她後悔認得他時,他的神色一瞬間陰沉得可怖。
她怎麽敢?這娼婦怎麽敢呢?!他們二人年少相伴,十餘年的情誼,攜手走過多少寒暑,她竟然全然不念舊情!
她的字是他教的,她的琴是他教的,她的騎射之術,是他無數次扶她上馬,無數次為她上弦,一點點打磨出來的!
她是他失去母後的這麽多年來,在壓抑的深宮中唯一的亮色,她的眉眼、唇角的笑紋,她帶着鈴蘭幽香的發絲和柔韌纖細的腰肢,她的一切都镌刻在他的腦海中,至死不休。
數十年的愛恨,她豈敢說一句“後悔認識”。
祁弘晟的眼眸全然紅透了,血色迅速蔓延開來,吞噬了他眼中最後的清明。他又想起前世蕭雲芷不知悔改的死狀,血紅在她口中蔓延出來,因為不食不飲而幹瘦的皮囊蒼白如紙,太醫反複施針,卻喚不醒蕭雲芷無光的眸子。
祁弘晟恨極了,也慌極了。他想要發火,怒斥無用的太醫和滿面驚慌的奴婢,怒斥蕭雲芷罪孽深重,不敬君主不知悔改。
可是他出口的卻是久違的哀求。九五至尊踉跄走進蕭雲芷的囚房,竟然跪在了蕭雲芷滿布血腥的床榻前。
“芷兒,你給朕睜開眼!看着朕!看着朕!朕原諒你,不罰你了,不怨你被祁弘辰蠱惑,你聽到了嗎?朕給你父親平反,朕接你入宮…複立你做皇後,你看着朕!”
蕭雲芷沒有看他,她甚至懈怠睜開眼看一眼皇帝。
“起來!起來!你給朕醒過來!你想讓朕挖墳掘屍,讓祁弘辰和蕭雲烨曝屍荒野嗎!朕說到做到,你給朕起來!”
他說着,伸手去扯蕭雲芷幹癟冰涼的身體。滿殿的太醫和奴婢不敢阻撓,都知道這囚在別院的女人香消玉殒,他們這些奴婢大限将至,瑟縮着跪了一地,哀哀哭泣起來。
皇帝充耳不聞,他搖晃着蕭雲芷支棱的肩,晃得她口中的污血再次蔓延出來,他伸手去擦,可是怎麽擦都擦不幹淨。
劇烈的恐慌和怒火中,他隐隐看到蕭雲芷唇角挑起,露出一點兒解脫似的笑意,她呵出一口氣,就當皇帝覺得她終于要認罪服軟,終于要一口應下皇帝的恩德時,她含糊不清地說道:
“我與你,死生不複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