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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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身着靛藍常服,身長八尺,面如冠玉,本是極好的相貌,但偏生眉眼中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晦暗,雙眸漆黑如墨,湧動着翻騰不休的惡念。
他手中握着半塊兒玉玦,穩步走進房室,雙眸死死盯着榻上月白色的纖瘦倩影。
蕭雲芷沒有急迫地回過頭與來人相見。攬月樓虎狼之地,每一個入樓的罪臣之女都是一塊兒鮮甜肥美的肉,昔日家族的庇護蕩然無存後,什麽內宅之中的錢財手段,統統化為烏有,只有一張俊俏臉蛋兒和讨人歡心的本事,才能讓這些女子有與秦嬷嬷之流談判的籌碼,讓她們安身立命。
蕭雲芷貴為曾經的國公長女,自然不會煙視媚行的手段,更不會奴顏婢膝,輾轉男人膝下。能在這群狼環伺的地界兒茍存至今,她自然有她的聰穎,少年時與其他貴女手帕相交時得到的消息,各位官員家族錯綜複雜的人情往來,她自己的才情和談吐,都成了她自保和籠絡關系的手段。
她雖然不谄媚讨好男人,卻也深谙男子的喜好和秉性。她點這一盞茶,和屋內點燃的袅袅婷婷的香薰,一并能讓色欲熏心的男子身體舒暢,平心靜氣。
可今日,她是算錯了。
“芷兒。”
眉眼蒙着陰翳的男子開口,一道本應缱绻動人的昔日稱呼仿佛是從喉嚨之中硬擠出來,混着晦澀的血漿。蕭雲芷點茶的動作一頓,平靜的雙眸無聲大睜,蒼白清麗的面容難得露出失态的震驚。
精巧的茶器從她手中滑落,咕嚕嚕滾在案幾上。她回身望向不清自入,走進她賣身的房室的男子,瞳孔細細地顫抖不止,一截兒蒼白的手腕染了茶水,素手在膝頭不受控制地握成拳。
太子祁弘晟直勾勾地看着她這滿面的錯愕蒼白,目光像一口陰邪的唇舌,細細舔舐過蕭雲芷顫抖的眉眼,和她支棱的指骨,而後微微彎起薄唇,陰郁至極地笑了。
“芷兒見到孤,何故不得開懷?”
這麽一句來自薄情郎雲淡風輕的話兒,讓蕭雲芷胸口重新有了熱氣。怒氣夾雜着怨恨讓她的胸口起伏不定,掩藏其下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如海嘯山崩一般,頃刻之間将蕭雲芷豎起的高牆沖垮。
她不能洩了這委屈,不能露了怯。她在心中反複鞭笞自己,卻不知她的眼睑早就紅透,眼尾如同施了脂粉,像一對振翅欲飛的蝶翅。
她美極了,即便在這種不堪的境地,仍然輕而易舉攝人心魂。可她越是動人,祁弘晟心中的憎恨越是劇烈。因為他知道,這娼婦就是用這副皮囊引誘男子做她的馬前卒,用她下賤骨頭紅杏出牆,與別的男子共赴巫山,身懷野種,死不悔改!
他記得很清楚,前世今夜,他拼着被父皇猜忌,從宮中偷跑出來,在後半夜來到了蕭雲芷被逼賣身的畫舫,而那時,他的好皇弟祁弘辰正從蕭雲芷的房裏出來,而榻上的蕭雲芷面如敷粉,眉眼流波。
可那時他年少無知,毫無芥蒂,只當祁弘辰是來幫他照顧皇嫂,一心擔憂蕭雲芷的處境,想盡辦法将她救出教坊司,為此差點兒失了母後以命為他換來的太子之位。
可他得到的是什麽?蕭雲芷這賤人與齊王祁弘辰暗通款曲,紅浪翻滾不知幾何,更懷有孽種,借此入太子府,讓他做了多年活王八!
直到多年後他登基為皇,這對奸夫□□才露出馬腳。滔天的罪孽被捅破,蕭雲芷這賤婦竟然還不死心,與那奸夫串聯謀逆!索性他早有察覺,殺了祁弘辰那狼子野心的逆賊,将蕭雲芷這不知廉恥的娼婦剝去貴妃服飾,囚入別院,日夜訊問,只盼她認罪認罰,迷途知返。
可即便到了那時,蕭雲芷仍不知悔改,至死不服軟。無論他給她多少機會,仍一心向死,最終竟然連皇帝費盡心機要她懷上的皇嗣都保不住,血崩而死!
祁弘晟生于皇家,自幼便是天潢貴胄,即便不為皇父所喜,仍然奪得皇位。他一生坦途,怎料讓蕭雲芷這娼婦擺了一道,餘生郁結不散!他太過憎恨,在蕭雲芷死後日日咒罵,不顧北地鞑靼壓境的危局,開始求仙問道,服食仙藥,希求将那惡婦的魂魄擒來,生生世世鎮壓佛龛之下,讓她永世不得超生!
可丹毒過剩,皇帝壯年而崩,死時北境鞑靼南下,九州生靈塗炭。
可或許是上天垂憐,祁弘晟竟然重活一世,而這次,他要将一切,都從蕭雲芷這不知好歹的娼婦身上讨回來!
想到此處,祁弘晟已是惡念翻滾,手心握着的魚形玉玦幾乎刺入他的掌心,而他渾然不覺,只一味盯着蕭雲芷。
“民女,叩見太子殿下。”
蕭雲芷從床榻上走下來,翩跹的衣擺簌簌作響,恰好掩蓋住她顫抖不止的雙膝和蒼白支棱的腳踝。她俯首跪在冷硬的木板上,借垂頭的動作掩蓋眼眸之中聚起的水光和怨恨。
她想不明白,為何祁弘晟還要出現在她的面前。在他踐踏她的家族,抛棄她于危難,在她求助無門空留笑柄,在她已經心如死灰,欲要将他遺忘之後。
他為什麽還要來見她。
他為什麽這時候才來見她。
忍得太久,萬般可鄙的委屈和被負心的怨恨填滿了蕭雲芷的心口,讓她的心髒刺痛不止,尖銳的痛感能讓健壯男子滿地打滾兒,可是蕭雲芷一聲都沒有吭,只由唇角緩緩落下一絲血線。
“呵……”
高高在上的太子發出古怪的嗤笑,像是暗夜裏的枭鳥,不屑又殘忍。
“民女?芷兒,看看你如今身在何處。民女已經不是你用得起的了。”
蕭雲芷冰冷蒼白的指尖和打了木蠟的地板觸碰,血絲從指尖兒溢出來,蕭雲芷的唇角細微抽搐片刻,重新啓了蒼白的唇,聲音沙啞道:
“賤妾蕭雲芷,叩見太子殿下。”
暗影中,太子祁弘晟的手指在激昂的情緒中抽搐着,不受控制般拈弄着。他俊朗的面容半邊露在光裏,半邊藏在暗影中,陰翳邪佞如同邪神的聖像。他的唇角擠出扭曲的形狀,而後伸手将蕭雲芷攙扶起來,聲音詭異地柔和下來。
“芷兒何必這般自損?此處并非久留之地,孤身為儲君,前來此處是冒着聲名掃地的風險,芷兒可知孤的苦心?”
話雖輕柔,他的手指卻猶如鋼箍一般,緊緊攥在蕭雲芷單薄的肩頭,引起陣陣刺痛。蕭雲芷喉嚨發緊,光是壓抑心中劇痛和落淚的沖動已經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她無法開口,只垂首看向禁锢着她的巨掌。
她太熟悉這雙手了。年少時期,祁弘晟的母後極為喜愛她,頻頻将她召入宮中。宮中紅牆堆疊,層臺累榭,多少次,就是祁弘晟這雙手指修長,掌心溫熱的手,緊緊包住蕭雲芷的手指,牽着她一步步丈量繁複的宮道。
她記得這雙手的溫熱,記得這雙手如何次次牽她前行,扶她下馬,為她披衣,如何用帶着薄繭的指腹撫過她的碎發和側臉。
而如今,這情郎溫存的手,卻猶如一道鐵箍,深深刺入她的骨血,致使她痛徹心扉。
“…也罷,也罷…”那熟悉的嗓音輕聲呢喃,沒有半點兒屬于活人的溫熱,反而猶如惡鬼般陰邪:
“芷兒向來是不缺鞍前馬後、趨之若鹜之人的。所以從來不記得孤對你的好,是不是?”
“不過到了這般境地,芷兒還是莫要耍小性子了,便是再不記恩,也該聽話吧?走,跟孤回太子府。”
蕭雲芷冰涼的雙腿慢慢聚起了力氣,她擡起血紅的眼眸,不再枉費心機掩藏眼底的怨恨和哀傷。
她在原處站定,心裏清楚祁弘晟絕不是真心幫她脫離苦海。
去歲國戰至今已經有一年餘了,距離蕭國公府通敵叛國之案塵埃落定也有九個月,幾乎橫跨一整個寒暑。幾百個日夜,足夠蕭雲芷從年少愛慕中清醒過來,也足夠消弭蕭雲芷心中對祁弘晟最後一點兒期待。
她奢望祁弘晟不肯見她是因為皇帝猜忌,也奢望過齊王的小太監所言不過是對祁弘晟的诋毀。她指望着哪怕她與祁弘晟再無緣分,祁弘晟也不會對蕭國公府落井下石,也不會當真舍得她淪落風塵。
可事實便是,祁弘晟舍得。他甚至樂見其成,在她最落魄潦倒的時候,不惜親身來羞辱捉弄一番。
為什麽呢?蕭雲芷怎麽都想不通。
但她不準備跟祁弘晟離開。遲來的的假仁假義,她不稀罕。
蕭雲芷出身蕭國公府,從小便和勳貴子弟一道騎馬射箭,雖然不算精通,但腰腿也算細韌有力,沒有被祁弘晟一把擄走。她帶着水光的晶亮眼眸中,倒映出祁弘晟驟然陰郁如鬼魅的俊臉。
“哈哈...哈哈哈哈...”
祁弘晟突然開懷笑了,握在蕭雲芷肩頭的手如同鷹爪,幾乎捏碎蕭雲芷纖弱的骨骼:
“做婊子上瘾了?裝模作樣的娼婦,你今夜在等誰呢?戶部侍郎家的幼子、淮安侯的世子,還是——”
他頓了頓,雙眼之中閃過陰邪的血色,如同一只張牙舞爪的鬼爪,幾乎刺破眼眶,撲到蕭雲芷蒼白的臉上去:
“還是孤的好弟弟,齊王祁弘辰?”
蕭雲芷如墜冰窟,渾身上下僵硬得無法挪動,像是被林中獵戶吓得呆滞的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