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時近黃昏,秦淮河岸水聲潺潺,一盞盞綴着黃絲縧的紅燈籠挂了起來,靜谧的河面游動着詭谲多變的光影。
紅燈綴金絲,這代表着關押官妓罪婦的攬月樓今夜有貴客臨門。
一襲月白色裙裝的官妓蕭雲芷端坐在臨岸的船舫頂樓之中,纖細的背影如緊繃的琴弦。她正素手描眉,樓下,鸨母秦嬷嬷的尖銳聲音刺入蕭雲芷耳中:
“瓊枝、連夏那邊兒都派人去尋了嗎?把這些潤喉的湯帶過去給她們用上,好好潤潤嗓兒,若是誰于孫尚書的夜宴惹了麻煩,我定将她的皮子剝了,扔進湖裏喂魚!”
蕭雲芷知道這是對她明目張膽的敲打,而樓下小厮和丫鬟喏喏應和着,給足了秦嬷嬷臉面。這位秦嬷嬷早些年間是宮裏人,如今成了這關押官妓的攬月樓的主事,為達官貴人經營這處懲治罪臣之女的銷金窟。
于男子而言,這世間最奢靡的享受不過看着那些曾經高不可攀、目中無人的官宦之女淪落風塵,婉轉求歡的下賤模樣了。
因秦嬷嬷管教有方,攬月樓上下仆從丫鬟謹小慎微,皆屈服在秦嬷嬷的淫威裏,秦嬷嬷環顧一周,尚心有不滿,微微揚起下巴,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畫舫頂樓半開的窗棂。
借着燈籠的光亮,窗棂中月華般的人影一動不動。秦嬷嬷眼角抽搐片刻,突然狠狠甩了一個戰戰兢兢的小丫頭一巴掌。那小丫鬟細嫩的臉皮立刻紅腫一片,發出一聲貓叫似的哀鳴,卻忙又噤聲。
樓上,蕭雲芷握緊雙拳,眉眼中流露出怒氣,又強行忍耐。挨打的丫鬟正是照顧她的璧月,秦嬷嬷這廂全是給她顏色看。
演完一場殺雞儆猴的戲碼,秦嬷嬷轉身離開嘈雜的船尾,前往招待貴客的前廳去尋奴婢的錯處。她剛一走,仆從丫鬟們立刻做了鳥獸散,方才被甩了一巴掌,一半臉腫成饅頭的小丫頭眼底蓄了淚水,悶不吭聲的順着木梯爬上了頂樓。
畫舫規格極大,古時吳國之地有五牙戰船,而此畫舫雖屬煙花之地,卻也頗有古時舉國所建戰船之氣派,在平靜的泛着波瀾的河水上幾乎巋然不動。畫舫分有三層,二樓和一樓中廳都做今夜宴飲之用,三樓則成了達官貴人的休憩更衣處。
小丫頭輕輕推開了三樓一間偏房的房門,只見房中擺放着一張占了半個房間的床榻,由輕紗遮蓋,榻上放一小幾,其上置一銅鏡。一墨發如瀑的年輕女子端坐這大得過分,供人淫樂的床榻之上,宛若端坐禪音靜室。
“東西可放下了?”
絕色佳人啓開櫻色的唇,漆黑的眼睫緩緩落下,将一雙靈動的眼眸半掩。她問過了話兒,似乎有些眩暈,不自覺地擡手撫住胸口,待一陣河風吹進來,方才緩緩平息了那陣突如其來的惡心。
她本是北地的人,船再穩當,她也覺得頭暈目眩。
“回姑娘的話,放下了,若是齊王殿下來,定能看得到。”
今日是吏部尚書孫尚書的高升之宴,孫尚書簡在帝心,又是最受皇帝喜愛的齊王恩師,因而齊王今日定會出席。
那瘦弱的小丫鬟頂着半邊紅腫的臉,甕聲甕氣道。蕭雲芷擡手指了指她榻邊的一個三掌寬的首飾匣子,讓小丫頭自己去裏面挑選賞賜:“是我帶累了你,實在對不住。去拿些首飾吧。”
小丫鬟咬了咬唇,最終還是抵不住心中貪念,去首飾匣子裏挑出一只流雲雙雀的金色步搖,捏在手中摸了又摸,才小心揣在了懷裏。
她們這些入了攬月樓的罪臣之女,此生無緣為自己贖身,攢錢也無用,但想要活出了人樣兒,卻處處少不了銀錢。
小丫鬟璧月曾叫杜婉娘。她父親是正七品禦史大夫,為人剛正。去歲,她父親直言為蕭國公之案面谏君上,請君上重查此案,致她杜家滿門落罪。
去歲雪落過膝的時候,鎮守西北的蕭國公兵敗,畏罪自戕,蕭氏滿門男丁戰死疆場,無一生還。戰報入京,竟是因為蕭國公通敵,引鞑靼深入國境,使邊境幾個郡被鞑靼屠淨搶光!
京城中最後一場冬雪還沒落完,朝廷已經南渡,在河對岸立了新京。
蕭國公罪孽深重,滅其滿門不足以平息帝王之怒。可偏生蕭國公及其世子全都死了!只留下京城中徐娘半老的一妻一妾和兩個還未婚配的女兒。
小丫鬟璧月藏好金步搖,小心擡眼觑了一下那纖瘦女子。
面前的瓊枝,原名蕭雲芷,便是那叛國慘死的蕭國公之女。
聖上寬仁,仍然留了蕭國公女眷性命,只将蕭國公二女貶入教坊司,令年長女眷入浣衣房勞作贖罪。
感受到小丫鬟璧月小心翼翼的視線,蕭雲芷神色柔和地對她颔首,輕聲體恤道:“櫃子裏有些藥,你敷上後去門外守着吧,若是他來了,将他引進來。”
屋內的燭光撲簌,落了一大滴蠟淚下來,映照得蕭雲芷的面容如同暖玉雕琢一樣白皙,在傍晚熹微的光中宛若一尊冰雕玉砌的菩薩像。
小丫鬟的心咚咚跳個不停,笨手笨腳地去櫃子裏翻找藥膏,弄出嘈雜聲響。屋子的主人默不作聲,并未指摘半句,倒是讓小丫頭眼中蓄了許久的淚珠落了下來。
有人對她舍幾分關懷,她才覺出方才之事的委屈。她曾是官家姑娘,從來沒有做過什麽粗活兒,更沒有伺候過人。可是她不得不做。等到了粗活都不用做的時候,她便是來了月信,要去伺候那些來教坊司尋樂子的男人了。
就像她如今的主子蕭雲芷一樣。
把櫃子翻得亂七八糟的璧月找到了藥膏,抽抽嗒嗒地為自己敷上,而後出去守着了。屋內重回僻靜,桌上的潤喉藥徹底冷了,蕭雲芷視而不見,仍舊偏頭盯着窗外漸漸升起的月色。
新京繁華,和北方被抛棄的舊京半點不同,山色、水色無一相似,只有這月影煌煌,依然如舊。
畫舫漸漸熱鬧起來,整座畫舫燈火通明,蕭雲芷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岸邊的一架金頂車馬上,眸光無聲一晃。
那是皇城中的車架,上面載的正是她今夜等的人,那是叫了她多年“皇嫂”的齊王祁弘辰。也是在她家族罹難,被未婚夫避嫌時,唯一出手相助之人。
蕭家出事時,蕭雲芷與當今太子祁弘晟有青梅竹馬、指腹為婚的情誼。按照欽天監測算的吉日,還有小半年的光景便要嫁入太子府,做太子正妃。
可不過一年光景,她由高高在上的國公府千金淪落為攬月樓官妓,莫說原本的婚約淪為一紙荒唐,就連青梅竹馬的情郎也對她不聞不問。
想到昔日情郎,蕭雲芷輕輕挑了挑緩緩褪去血色的唇角,面露嘲諷,眼底卻有揮之不去的隐痛。年少情深,她怎麽能對太子沒有奢望?況且她父親蕭國公主動請纓鎮守邊疆,護國之心凜然,怎會如同逃兵所說,叛國投敵,引敵南下?
她不認栽。被押送出女囚的那一日,蕭雲芷用盡了身上所有的積蓄,買得在宮門外多停留一刻。她知道太子收到了她的口信,她們青梅竹馬十餘載,即便他們沒了夫妻緣分,也總有過往情分,讓他來見她一面吧。
她是不奢求祁弘晟出手相助,為她的家族鳴冤。她知道他這個太子是廢後所出,不為皇上所喜。她只求他看在十餘年的情分上,照拂一下她的親妹和母親。
可是時辰過了,她也沒等到太子拿着他們的信物現身。日頭高升,她的心卻如置冰窟,藏在手指縫中的玉佩失去了溫度,在日光下露出一線,被貪婪的獄卒看個正着。
他和同伴互視一眼,一把推搡在蕭雲芷身上,大聲呵斥到時辰到了,罪婦莫要停留,惹了貴人晦氣。蕭雲芷身形一晃,白皙失血的面容在亂發下露出一線,就讓獄卒失了聲,眼中卻露出淫邪之色。
而就在這時,一輛不打眼的車馬在宮中側門停住,風掀起一角車簾,錦衣玉冠的齊王下了車馬,蹙眉掃過一眼,吓得那些意圖不軌的獄卒顫抖跪地。齊王毫不避諱地徑直走向滿身狼狽、身帶鎖鏈的蕭雲芷。
“皇嫂——蕭阿姊。”
他聲音爽朗,臉上也沒有帶半點兒譏诮和嫌惡之色,只是眉心緊鎖,想來是為西北戰事殚精竭慮。
“太子哥哥這些日子日日去戶部點卯,為軍費憂慮,恐怕無暇抽身見你。你莫要再找他了,蕭國公叛國之事證據确鑿,皇父留你姊妹性命已是法外開恩,蕭阿姊還是小心行事,莫要招了皇父的眼。”
說完這些,備受寵愛的少年皇子也沒有逗留,徑直回宮了。可不多時,皇子身邊的小太監送來一包財物,追上了被押入囚車的蕭雲芷。
“诶…前面兒的留步。”
他将包袱塞到了蕭雲芷的懷裏,裝模作樣地敲打過幾個衙役,而後看着面無血色,仿佛神魂出竅似的蕭雲芷,恨鐵不成鋼地埋怨道:
“喲,您還當自個兒是不愁吃用的國公貴女呢?還不把東西抱好,這包袱上的齊王府紋樣,是你日後保身立命的本錢!真是枉費我家王爺的好心…我家王爺少年心性,為你去跟皇爺求了情,頭一回兒遭了皇爺的叱責,可不都是你害的?”
小太監的抱怨極為隐晦,卻恰好讓蕭雲芷聽個清楚。她擡起一雙無神的眼,滿面破碎和蒼白下,面容仍然攝人魂魄,小太監情不自禁流露出一點不該有的憐憫,又多說了幾句:
“我若是你,趕早忘了你那太子殿下。你父落罪,太子殿下可在其中出了不少力,他戶部的差事,可不就是踩着你父的罪孽得來的?如此絕情讓我家王爺都心驚,反倒是我家王爺記挂你幾分…你可莫要求見太子爺,惹人招笑了。”
說完,小太監麻溜下了囚車,又擡高聲音提點了幾句,拉着齊王府的大旗,讓蕭雲芷抱着一包袱的金銀財物,入了攬月樓。
自那以後,蕭雲芷學了乖。她将與祁弘晟的定情的魚形玉佩束之高閣,直到今日才取出來,令小丫鬟璧月偷偷藏到一盞燈後,使燈火投下的玉璧魚影正好落在貴客的桌案上。
目的卻是為了引來對她尚有幾分憐憫的齊王祁弘辰。
她也是不得不這麽做。蕭雲芷生得太好,又素有才情,以至于達官貴人明知她的家族罪孽深重,仍然對她趨之若鹜,哪怕她在攬月樓的地界兒不肯賣身,仍然穩坐魁首,財帛不斷。
可攬月樓并非普通妓寮,是朝廷設立的懲戒踐踏罪臣之女的刑房。蕭雲芷今夜等不到齊王借着昔日情分相顧,便要折身于某位朝廷官員,或是新京裏哪位富可敵國的世家公子。
若只為此事,倒也不足她不擇手段地攀附對她心存憐憫的齊王。可是她放不下自己的親妹,放不下身體每況愈下的母親,也放不下蕭家的冤屈。
到了這樣的境地,蕭雲芷反而平靜下來,因暈船而抽搐的胃囊仍然隐隐作痛。她壓下不适,靜靜等待齊王,或是恩客的到來。
月上中天,房門響了。
一個神色晦暗的俊朗男子無聲入了房室,手中捏着一塊兒質地上佳的魚形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