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88.盡頭(八)
第88章 88.盡頭(八)
在瓦連京走近她,笑着叫出她名字的時候,青梨感覺自己靈魂好像被從中間撕裂了。
她淚流滿面怎麽也停不住,可臉上卻做不出一個合适的表情?,只能睜着空洞洞的雙眼,透過扭曲的淚幕奮力地去看對方的臉。
她總算明白為什?麽那個男醫生和剛開門的護士看到?她的時候都表現的有些?驚訝了,因為她的外貌幾乎全部遺傳自這個父親。
長手長腳的骨架,眼尾挑起的清冷灰色眼眸,近似雪白的皮膚,甚至是黑棕色的頭發,除了面部的線條要?略微圓潤秀氣,五官更為精致意外,她幾乎和瓦連京一模一樣。
他極瘦,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卻看着只有一百斤過一點的樣子,西裝穿在身上顯得?很寬大,顴骨凸起着,臉色病态的蒼白,有點老态,卻無法掩飾他相貌的俊美,就好?像一個終年不見天日,隐藏在古堡深處的吸血鬼。
青梨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叫出來,“父親”太過疏遠,“爸爸”又太過親昵,她到?底該叫什?麽呢。
可是瓦連京已經走到?了她面前,他伸出枯柴一樣細瘦的手指,眼神慈愛,動作溫柔,像是逗弄小嬰兒那樣,掏了掏青梨的臉,看着沒有嬰兒肥的臉頰,用哄孩子的語氣,操着別扭的中文道:“阿梨小乖乖,怎麽這麽瘦了,是不是又沒有好?好?吃飯飯啊。”
就好?像他面前的還是兩三歲的小女兒,而?他們也從來沒有分開這二十年一樣。
青梨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音,她劇烈地抽泣着,聲音越來越大,眼淚一顆顆地湧出,模糊了瓦連京的面容。
瓦連京慈愛地擦擦她的眼淚,将她摟進懷裏哄了哄,拍拍她的背,“寶寶不哭哦,肚肚餓了是吧,爸爸這就給你?沖奶粉哦。”
說完他轉頭去櫃子裏找奶粉了,可怎麽也找不到?,他動作急躁又慌亂,把裏面的書都扒拉了出來,可怎麽也找不到?奶粉,用極快的俄語不住地念叨,“奶粉了,沒有奶粉不行,阿梨肚子餓了要?喝啊。”
“耶格爾先生?,這是書櫃,沒有奶粉的。”護士吓了一跳,怕他把自己弄傷,趕緊上去阻攔。
瓦連京很瘦,看着甚至有些?弱不禁風,可他着急要?找給女兒喝的奶粉,情?緒比神經都緊繃,一把就把護士給推開了,“別攔我,阿梨肚子餓了在哭呢。”
青梨泣不成聲,哭得?直打?嗝,渾身發麻顫抖,在岳峙的懷裏幾乎要?癱倒下去,她看着瓦連京的樣子,心痛如絞。
之前的男醫生?又帶了幾個護士進去,想要?控制住瓦連京,可瓦連京更加焦躁起來,一邊掙紮一邊大喊,“別,別攔我,阿梨和Виви(薇薇)還在等我呢,讓我去呀,你?們放手好?不好?,你?們聽不見阿梨在哭嗎……”
說到?最後,他語氣裏已經沒了憤怒,更像是哀求,求這些?人?放他自由去找自己愛的人?和自己的女兒。
青梨重重擦了擦臉,咽下口中鹹澀的淚水,努力穩住情?緒,用仍在顫抖的嗓音和生?澀的俄語道:“純牛奶,我想喝純牛奶。”剛才瓦連京拉開角落的冰箱,她看到?裏面有瓶裝的牛奶。
瓦連京果然安靜下來,他轉頭看向青梨,“阿梨,說什?麽?”
“純牛奶,媽媽說我長大一點了,可以不用喝奶粉了,純牛奶就可以了。”青梨努力擠出了一個微笑。
護士趕緊道,“純牛奶有的,在冰箱裏。”
瓦連京歪着腦袋想了想,趕緊往冰箱那邊走,“你?等爸爸拿給你?。”
他拿出瓶裝的牛奶,過來拉住青梨的手往沙發那邊走,嘴裏的話?又變成了中文,“阿梨小乖,我們要?喝奶奶了。”
青梨跟着他在沙發上坐下,拿起牛奶混雜着眼淚喝了幾大口。
瓦連京一臉欣慰,用手溫柔地抹去她唇上的奶漬和眼淚,“看把我們阿梨都給餓哭了,都是爸爸不好?。”
他把青梨摟進懷裏,靠在柔軟的抱枕上,輕輕拍着,嘴裏哼着柔和的曲調,“喝了奶奶睡覺覺,阿梨乖乖要?睡覺覺了。”
青梨埋首在他肩膀,咬着手指哭得?頭暈。
過了一會兒,那個男醫生?走過來,“瓦連京,明天的飛機要?去接阿梨和薇薇呢,你?得?早點睡。”
瓦連京擡頭愣了一下,茫然地放開青梨站了起來,又變成那副神經質的模樣,“對?,你?說的對?,明天很重要?,我得?去接阿梨和薇薇。”
他撫了撫自己西裝上的褶皺,跟着護士往裏間的卧室走,“我早點休息,早點起。”
青梨看着他一步步離開,最終還是沒忍住叫了他一聲,“爸爸。”
瓦連京回過頭,他的眼神又變得?麻木了,皺眉看了青梨一會兒,就好?像不認識她這個人?,也沒有聽到?她叫的那句爸爸,轉頭跟着護士走了,再也沒有看她一眼。
青梨站了一會兒,癱坐在沙發上,一點勁都沒了。
岳峙看得?心疼,坐到?她旁邊安慰她,“總歸他還是能認出你?一會兒的,或許以後病情?會好?轉的。”
青梨看向他,“我本來可以更早來見他的。”
話?雖說完,意卻未盡,若不是岳峙從中阻攔,她本來可以更早和瓦連京相認,瓦連京的病情?或許早就好?轉了。
岳峙不後悔,但他怕青梨翻舊賬,看着她臉上的淚痕和紅腫的眼睛,只能沉默。
男醫生?從卧室裏走出來,坐在他們面前,“他今天情?緒有些?激動,喝了藥睡了。”
說着他遞出一張名片,“我是他的主治醫師。”
青梨接過來看了眼,名字是英文的,“克羅寧·費奇先生?,那我父親換療養院之前的主治醫師您能聯系到?嗎,我想問問我父親的病情?。”
“就是我,從二十年前我就一直負責他,他一共換過三個療養院,我一直跟着,沒有別的醫生?。”
青梨擡眼打?量了他一番。
克羅寧看着和瓦連京差不多,五十歲左右的樣子,戴着一副金絲邊的眼睛,顯得?有些?冷淡,一米八幾,略微清瘦,能看出年輕時也是風采奪人?的人?。
“你?和我父親是舊交?”
“算是吧。”克羅寧随意應了句,單刀直入的問,“今天太晚了,你?們住在哪個酒店,我明天去找你?。”
他語氣強硬,不容置疑,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對?他人?的冒犯。
青梨愣了一下,看向了岳峙,“我們住哪兒?”
岳峙說了酒店的地址,本來不是這家的,但是考慮阿梨來回方便,他剛才又讓梁津換了離療養院比較近的一家。
“手機號。”克羅寧拿出自己的手機。
青梨報上號碼。
克羅寧站起身,脫下身上的白大褂,把灰色襯衫的領口拉開了一些?,“你?們回去吧,繼續呆着也沒有什?麽意義,之後要?來最好?是白天,他晚上情?緒本來就不是很穩定。”
“好?。”青梨跟着他起身,“醫生?您住哪兒,晚上有人?看護嗎?”
“我住隔壁,全?天二十四小時看護,他要?是半夜又跑出去,我還得?打?着手電筒把他找回來,順便揍他一頓長長記性。”克羅寧從冰箱裏拿出一瓶水。
“什?麽?”青梨的心吊了起來。
克羅寧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開玩笑的,要?是揍他就能解決問題,我早幾年就把他打?死了。”
青梨看着他一本正經的表情?,完全?沒有感受到?開玩笑的要?素,兩個人?面無表情?地對?視了幾秒,她移開視線,“那就不打?擾了,恭候您明天到?來。”
克羅寧随意地擺了擺手,就把她打?發了。
回去的路上,岳峙看着青梨的表情?幾次想開口都不知該說些?什?麽好?,這麽久了,他其實也把青梨的脾氣摸透了,看着不言不語的人?,又軸又認死理,不會一直記仇,但過往會像一根刺一樣一直紮在她心上,一旦被撥動提醒,就要?發作一番。
就像現在,瓦連京的樣子讓她記恨起他阻隔她和蘭斯通訊,耽誤與父親相認的事,自然是不想搭理他的。
按照經驗,這種時候越纏着反而?越招人?煩,讓她自己呆着冷靜一會兒,這頁也就算是翻過篇了。
“今天也都累了,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擾你?了。”他把青梨送到?房間門?口,吻了吻她的額頭柔聲道。
青梨本來不想和他說話?,聞言有些?驚訝,“你?不休息去哪裏?”
“我睡隔壁,明天我要?早早出門?去見見蘭斯的父親和裏那個堂叔,你?好?好?睡個懶覺。”岳峙說,他內心裏是希望青梨能出聲将他留下的,這些?日子,他已經不習慣沒有她在懷裏的夜晚了。
可青梨只是淡淡地點點頭,“那好?,晚安。”然後就關上了門?。
岳峙靠在門?外的圍欄上站了一會兒,看着一樓客廳裏西極他們正在玩牌歡鬧,也沒說什?麽,回房間去了。
梁津定的這家五星級酒店雖然離莫斯科城中心有些?偏遠,但周圍風景優美,還有很多獨棟的別墅,他們就包了一棟三層的別墅。
一樓的客廳是和二樓是挑空的,青梨的房間門?推開就是圍欄,低頭就能看到?客廳,所以樓下的人?說話?她也聽得?清清楚楚。
她昨夜失眠,原本發蒙的腦袋在聽到?那些?話?後,瞬間就清明了。
“我還以為老板怎麽都不會讓青梨來俄羅斯呢。”蒙格瑪說。
西極輕笑了一聲,“他是不想青梨再和他鬧了,別看那小姑娘不言不語的,岳峙也拿他沒辦法。”
“也是,要?是她知道瑪莎和瑞博的事情?,估計更要?爆發。”蒙格瑪嘆了口氣,“那天你?說瑞博去了小鎮的時候,我總覺得?岳峙應該讓你?去攔攔他,可他卻說瑞博做什?麽都不用管,瑪莎那小姑娘真是可憐了,比我大女兒大不了幾歲,青梨也是,本來和鎮上好?幾個小姑娘關系都不錯的,從那以後幾乎就再也沒去過鎮上了。”
西極沒說話?,他不太願意翻舊賬回想以前的事情?,沒什?麽意義,換了個姿勢癱在沙發上,半晌道:“這就是岳峙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那……昨天獵鷹說的,青梨外公的事情?也就這樣了,他肯定不會讓青梨知道的。”蒙格瑪猶豫道,想起這幾年來的種種,他對?青梨總有些?愧疚。
青梨本來直愣愣站在門?口聽着,聽到?這裏手不自覺地鎖緊,在實木的門?上留下了一道道印跡,指甲都變形了,她也像是全?無感覺。
“七十多歲的老人?了,自己想不開,估計也很難救過來了,這麽多年,他們也沒那個親族緣分,就當不知道吧。”西極沉着臉道,他也不是全?然無情?,想到?青梨也是不忍。
“要?不是知道了青梨母親的事情?,老人?家怎麽會想不開,要?是知道自己還有個外孫的話?,或許就不會厭世求死了。”蒙格瑪道。
西極瞥了他一眼,“別說了。”他又回頭擡眼看了看青梨的房門?,還關着,應該還沒起,“別做多餘的事情?,這件事誰都不提,也就過去了。”
“我是搞不懂老板為什?麽要?這樣,一大家子人?不好?嗎,他怎麽一副巴不得?青梨是孤兒的樣子。”擁有熱鬧一大家子的蒙格瑪不能理解。
西極目光沉沉,“你?不懂,那是岳峙的心病。”
青梨貼着門?板坐在地上,摸着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她甚至都不知道在李潮科的別墅裏,什?麽時候被拔掉的這枚指甲。
現在已經新?長出來了,再無曾經粉貝般薄透光滑的模樣,凹凸不平,薄厚不均。
就連指甲都不能如曾經一樣,何況人?心呢。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很好?,沒有眼淚。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