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陛下,嚴州來信了。”
一聽“嚴州”,俞瑾安慌忙跑了過去,一把從陳元手中奪過,看見信封上的字體,臉上不由綻開了笑容。
然而拆了一半,卻驀地停下了動作:“只有這封信?還有別的嗎?”
陳元臉上閃過一絲錯愕,才又搖搖頭:“沒有了。”
俞瑾安長舒一口氣,也就是說,那件狐裘大氅,她收下了?心裏愈發激動起來,不由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陳元看着他一會兒悲一會兒喜,臉變得比七月的天還快,心中不免五味雜陳,自從幾個月前他率禦林軍一路追到安南山,卻空着手回來後,似乎有些魔怔了。
此時見他興沖沖地拆開信,他心裏竟忐忑起來,齊王世子元铮從季州出兵幾個月已經打到了嚴州,再拿下青州,進了關,兵臨京城不過是早晚的事。
而且他聽說,此次吳姑娘也在軍中,這顯然是鐵了心要站那邊,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別說是一件狐裘,便是一座城,雙手奉到她手上,怕是她連眼睛都不帶眨的。
便是來信,又能說什麽好事?
然而不消片刻,便印證了他的擔憂不無道理,俞瑾安突然像發瘋了一般,把書案上的陳設掃落一地:“李嬷嬷呢,傳李嬷嬷來!”
陳元大氣兒都不敢出,轉身就去傳人。
一炷香的時間後,李嬷嬷小跑着進來,氣還沒喘勻,便被逼問:“當年母妃,究竟是怎樣懷上的朕!”
李嬷嬷的臉霎時白了一片,雙手交叉在身前,來回搓着,顫着聲音回:“陛下怎麽突然這樣問?”
“嬷嬷是不是忘了,當年是怎麽跟朕說的?”他踱到她跟前,鷹隼般的眼睛緊緊逼視着她:“可事實真是如此嗎?”
李嬷嬷腿一軟,登時跪倒在地:“不知陛下從有心之人那裏聽到了什麽,可淳嫔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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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外祖被問了死罪,所以她才爬上了父皇的床,是也不是?”
“為了懷上龍胎,所以你去為她求了生子的秘方是也不是?”
“她多年來身子虛弱,根本就不是因為生我傷了根本,而是那個方子留下的病症,而她不喝藥,硬生生拖着,不過是想讓父皇心中記着她不惜性命誕下皇子的功勞,從而對外祖,對魏家多幾分眷顧,是也不是!”
李嬷嬷一片慌張,哭着喊着抱着他的腿:“不是的陛下,不是的,你怎麽可以這麽說娘娘,怎麽可以這麽說你的母妃!”
“那你告訴朕,應該是怎樣的!”
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眼睛猩紅,一行淚滑在臉上,身體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不斷地撞擊,一下,兩下……
他終于支撐不住,跌坐在地上:“你告訴朕,在她魏如蘭的計劃裏,朕是什麽!”
“不是的陛下娘娘心裏愛着陛下,牽挂着陛下,這些,陛下都忘了嗎?陛下是娘娘唯一的孩子,娘娘怎麽可能……”
“你下去吧。”這些話,他突然不想聽了,她一個字都辯不出來,是因為根本就,辯無可辯。
難怪後宮裏那些妃嫔總是指着他背地裏嗤笑,難怪父皇看他總是帶着異樣的眼光,難怪她喝了那麽多藥總也不見好,難怪母妃一走整個皇宮裏根本沒有人管他。
他算什麽呢?一顆棋子,一個跳梁小醜,這些年上蹿下跳去與別人争,竟還想着為她追封!
而元家,先皇後元氏,這麽多年他心裏厭惡着的,處心積慮想要除掉的,竟然是真的想救他于水火。
他這一生,多麽荒謬啊!
兩個月後,武威軍兵臨城下。城樓上列着士兵,城牆之下,吊橋平放,城門大開。
“這是跟咱們玩空城計呢?”嚴煜驅馬來到元铮身側:“世子,咱們接下來怎樣,這城,進是不進?”
元铮心頭同樣疑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只好推說:“先等等。”
約摸一盞茶的功夫後,城門裏走出一個人來,武威軍頓時戒備起來,轉眼已經搭起了弓。
“慢着”,吳熙寧按住元铮的胳膊:“好像是陳公公。”
走近了看,果然是陳元。
“陛下請世子、吳姑娘到西郊一敘。”
“敘什麽?”元铮瞥了一眼,沒好氣地說:“要打便打,不打就降了,敘什麽敘?”
陳元知道他是個擰脾氣,只好求助地望向吳熙寧。
“世子說的是,我們二人同他,沒什麽好敘的,公公也不必為難,原話回他便是。”
陳元長長嘆了一口氣:“姑娘心裏若是對老奴還有幾分信任,老奴便鬥膽求一句,姑娘和世子還是去看看吧,陛下他……”
當吳熙寧跟在陳元身後,重新踏上那條路時,塵封的記憶被喚醒,一股熟悉感漸次而生,她方才沒仔細聽,這才想起來,他說的是西郊。
俞瑾安就站在那棵樹下,前世她救他的那棵樹下,身上穿着她與他初見時的那身衣袍。
“寧兒,好久不見。”他笑着說。
這句話傳入耳朵裏的時候,她突然有片刻的恍惚,一時分不清眼前之人,是前世的他還是今生的他。
“別這樣叫我,聽着惡心。”
他卻難得的沒有發脾氣,只是淡淡地說:“你前世可不會這樣說。”眼睛裏似乎還帶着幾分幽怨。
“夠了俞瑾安,收起你的陳詞濫調,你把我們請到這裏,一口一個前世,到底想說什麽!”
“我……”他低頭間,竟是一副純良的模樣,須臾之後,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擡起了頭:“寧兒,你我之間,真的再沒有一絲可能?”
她冷笑一聲,臉上寫滿了嘲諷:“俞瑾安,都到這個時候了,你居然還能問出這樣的話!我前生的後三十年,沒有一天不在後悔當初嫁給你!”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接着長舒一口氣,手往腰後一伸:“那……”
這時,一支利箭從她身後飛來,下一刻,直直插入他的心髒。幾乎同時,他身後一柄短劍,應聲而落。
元铮一個飛身過來,摟住她的腰退到一旁,而這一切都不過是眨眼的功夫。
俞瑾安目睹着這一切,從驚愕到釋懷,最後笑着倒下去。他身後是個陷阱,足有一人多深,他就這樣墜了下去。
俞瑾安就這樣,死了?
兩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眼前發生了什麽,這時陳元走了過來,拾起方才跌落的短劍,遞上前:“陛下剛才并不是要對姑娘不利,他是想讓姑娘用這柄劍,結果了他。”
吳熙寧沒有伸手去接,反而朝後退了一小步:“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臨了還想讓我背上弑君的罵名。”
陳元有些語塞,剛要出口的話又被堵了回來,沉沉嘆了一口氣:“陛下想讓姑娘永遠記住他。”
“其實陛下心裏是有姑娘的,只是他從沒有受到過真正的愛,所以也不知道怎樣去愛人,待一切都明白過來,已經太晚了。”
“他不敢奢求姑娘的原諒,也沒有想着要活下去,姑娘來之前,他對老奴說,這裏,就作為他的埋骨地吧。”
“就這樣吧。”她根本不想在他的事上多費口舌。
她曾是真心對他,元家跟他非親非故,元铮把他當兄弟,先後當親生的皇子一樣教導他,可他呢,只能說以他的秉性,這些,他都不配吧。
“公公,你手中的短劍,就留給他做陪葬吧。”臨走之際,吳熙寧對陳元說。
“破空”這個名字,他不配。
元铮最近發現,自進了京,吳熙寧便處處躲着他,期初他以為是因為先前俞瑾安的事,壞了她的心情,後來卻漸漸覺察出不對。
“阿寧,你為什麽躲着我。”他将她堵在房門裏,直接開口問。
“我沒有。”她想都不想便矢口否認。
“我有什麽做的不對,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告訴我,我一定改,只是不要這樣不理人。”
吳熙寧避開他灼熱的眼神,半天吐露出一句:“元铮,你想做天子嗎?”
“眼下俞瑾安沒了,趙王不過是個十歲的孩童,手中沒有一兵一卒,那個位置如今于你,唾手可得。”
“武威軍的将士豁出命來跟你,滿朝文武都在觀望,一步,只要一步,你就可以……”
聽到這裏,元铮頓時松了一口氣:“阿寧,就是因為這個?”
“我沒有稱王稱霸的野心,也不想一步登天,我這樣說,你可放心?”
“這天下,誰要便拿去,于我,只是負累。我只想和你厮守在一起,過幾天安穩日子。”
聽他提到了自己,她心緒有些複雜:“如果是因為我……”
“不許再往下說讓人傷心的話”,他輕輕地抱住她:“不是為了任何人,想和你永遠在一起,是我最大的私心。”
“那你曾經的抱負呢?”
“阿寧”,他摩挲着她的背,懷抱一點點收緊:“不許對我有一丁點懷疑。”
“元家守了天下這麽多年,還不夠嗎?那些事我做過了,沒什麽意思。”
“當我打贏了,看着地上遍布同伴的屍體,我才發現,原來打勝仗,也沒那麽開心。那時的我,只是卑鄙地慶幸自己活了下來,又可以再見到你。”
“一将功成萬骨枯,功名之下壘着的,是森森白骨,我沒有曾祖那樣的雄心壯志,也沒有一副硬心腸,可以坦然接受勝利的歡愉。”
“可在他們眼裏,你是最好的将軍。”
他把人緩緩放開,扶着她的肩,認真盯着她的眼睛:“大周不會缺将軍,可我……不能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