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那人直挺挺地從吳熙寧面前倒了下去,血水和着泥,濺了一臉。
她順着箭飛來的方向望過去,視線穿過累累屍體,不遠處的俞瑾安,弓還未放下。
是他……
侍衛的刀已經高高揮起,認出了她,及時收了手。随着最後一個人倒下,阻擋的流民已經屠盡,被俞瑾安射中的人瞪着兩只眼睛,半張臉浸在泥漿裏,嘴裏還咕嚕咕嚕冒着血泡。
全場靜默無聲,鮮血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讓人心生反胃。
吳熙寧像是丢了魂一般,愣着兩只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地上的屍體鋪排着,像一條狹長的曲徑,彎彎繞繞,最後通向俞瑾安的馬前。
突然,安安“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回過神來,趕緊一把扯過她,捂緊她的嘴。
她半蹲在地上,抱着安安,趙憬蹲在另一側,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彙聚在她身上。
她馬上意識到,自己回來的不是時候。
衆人的注視下,她擡頭望向俞瑾安。他一手執弓,一手握着缰繩,高坐在馬上,遙遙看着她。
一陣風裹挾着細雨吹來,她不由打了一個寒戰,頭腦瞬時一片清明。
強壓下心頭的恐懼,把安安交到趙憬手裏,吳熙寧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
手心裏濕漉漉的,不知是淌着汗,還是飄落的雨水,幾十步的距離似乎格外漫長,她邁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都是平民百姓,躺在地上的,都是平民百姓……
她不知道方才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可俞瑾安,他竟然把劍揮向他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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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陣寒意從心中升騰、翻湧,她只身穿過萬丈寒潭,到俞瑾安馬下時,渾身已是冷汗淋漓。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她知道,他在等着自己開口。
“陛下,臣女有要事回禀,還請借一步說話。”她竭力保持着冷靜,像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發生一般。
俞瑾安臉上多了一絲玩味,上下打量着她,她眼裏的飄忽極大地取悅了他,他随手把弓一抛,丢到劉全懷裏,然後一個翻身下馬,自顧自地走向一邊。
“說。”走出十幾步,他驀地轉身,要事?他倒要看看,她有什麽要事!
“大災過後,必有大疫……”甫一開口,他的神情立馬緊張了起來,前世的記憶像潮水一樣侵襲而來。
“你發現了什麽!”他無意識地朝前跨了一步,聲音竟有些嘶啞。
“有不少人頸部已經有了青褐色的斑……”,她回想起倒在路邊的那些人,喉嚨驀然一緊:“若再不防範,大疫橫行,就在不遠。”
“危言聳聽!”俞瑾安一拂袖,睨了她一眼,眉間的焦躁卻出賣了他。
他背過身,負手而立,長長的衣袖之下,兩只手來回搓着,突然,背影一僵,随後回轉過身來,像鷹隼一樣凝視着她,眼中透着銳利。
“僅憑青褐色的斑就知道是瘟疫……”,他一點點逼近:“吳熙寧,你何時長了這個本事?”
吳熙寧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她一心只顧着救人,竟忘了眼下是淳化九年,京城無疫,所謂瘟疫,大多人一輩子都不曾見過,養在深閨的姑娘,哪裏會知道這些!
俞瑾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不肯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表情。
她勉力按下心裏的慌亂,徐徐回道:“蓮山寺的懷淨師傅通醫理,臣女時常過去聽佛法,有時也聽些治病救人的法子。”
蓮山寺,懷淨……
他突然垂下眸,臉上浮起一絲輕笑:“這麽說,治疫病的方子,你也知道?”
“是。”
果然啊……
吳熙寧,原來真的是你。
前世至和三年,京中疫病橫行,正是從陳州傳過去的,當時若不是蓮山寺的懷淨獻方,恐怕很難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平息下去。
而懷淨,的确是吳熙寧引薦的,沒錯,都沒錯。
可那是至和三年的事,如今是淳化九年,他剛登皇位,還未改元,這中間差了三個年頭。
以她的性格,當年她若是自己知道疫病的方子,絕不會捂着不說,眼睜睜地看着瘟疫在京中蔓延,一直等到懷淨雲游歸來。
三年呵,如今的她,如何能知道三年以後的事。
所以,眼前的人,不是養在深閨十幾年,什麽都不曉世事的吳熙寧。
是他的發妻,他的皇後,吳熙寧!
他終于知道,她身上的怨氣從何而來,原來,她怨的是自己!
齊王府第一次見自己,她眼中的漠然和疏離,宮中再見時,她貼在元铮身上,目光裏的挑釁,還有崇德殿裏她一次次話裏的刀鋒,常寧宮前的駐足……
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再看向她時,他整個人都舒緩了下來。她過往的失禮、逾矩,甚至冒犯……她上蹿下跳,拼命掩飾自己,想要一切合情合理,天衣無縫……
可是她哪裏會知道,自己也跟他一樣,從前世而來呢。
“你說的,朕暫且相信”,他壓下上揚的嘴角:“至于如何行事,等到了陳州再說。”
吳熙寧點點頭,治疫一事上,自己也算有幾分經驗,這次發現的早,只要盡快去辦,定然不會像前世一般,有那麽多的百姓罹難。
“吳熙寧,你怎麽不見的,又是怎麽回來的?”他挑眉望向她,等着看她能編出什麽故事來。
方才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她身邊除了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之外沒有旁人,他派出去的侍衛,一個都沒回來。
“雨天路滑,臣女在山道上失足摔了下去,被人所救,循着陳州的方向,找到了陛下。”她隐去了中間易道想去安西的事,和如何回來的細節,還算如實回答。
俞瑾安将信将疑:“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迎上他的目光,她坦然回道。
見他久久不說話,她以為他還會在此事上糾纏,孰料他只是觑了她一眼,一揮衣袖:“罷了。”
官道被堵,只能繞道而行,俞瑾安看了眼日頭,催促着起身趕路。
然而一行人到了陳州城下,卻見城門緊閉,城外的零星散布着不少流民。
“陛下,這可如何是好?”劉全看着緊閉的城門犯難。
周遭的人看他們個個騎着高頭大馬,料定不是等閑之輩,漸漸圍聚了過來。
俞瑾安望着身後的流民,眉頭緊鎖。他千算萬算,沒想到自己吃了個閉門羹,可想到吳熙寧方才所說,這門,不能開。
流民饑腸辘辘,一旦進去,勢必引起一片混亂,這還在其次,若是其中有人已經染上了瘟疫,疫病在城中蔓延開來,後果不堪設想。
前世京城那場劫難他至今還歷歷在目,當年他站在城樓上,望着外面遍地的骸骨,饒是過了幾十年,當時心中的恐懼和駭然仍記憶猶新。
況且那次,他也沒能幸免。
“其餘人回來了沒?”
“還沒有,消息已經發出去了,想是不久就能趕到。”
“好”,俞瑾安說着,先下了馬:“暫且在這裏歇一歇,等天黑後入城。”
“是。”劉全領命,随後命人上來,将他圍在正中央。
吳熙寧自然沒有這個待遇,索性和趙憬、安安坐在一處,卻也不敢離他們太遠。
一路上,她精神高度集中,密切注意着周圍的動靜,不敢有片刻松懈,尤其是瞥到俞瑾安幾次看向趙憬和安安時,她心都快跳出來了。
她暗暗預設了無數遍,如果他打定主意要滅口,那她該如何才能保下她們的命。
可他竟然,只是看了幾眼。
她透過人群的縫隙,偷偷瞄向俞瑾安,卻見他眯着眼靜靜地坐在那裏,他到底在想什麽?
無數的疑問糾纏着她的神經,隐隐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一時卻又說不上來。
“阿寧”,思緒翻飛之際,突然察覺到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袖,一低頭,原來是趙憬。
她張了張嘴,看見吳熙寧看向自己,目光不自覺地躲閃開,伸出的手也縮了回去。
“小憬,你怎麽了?”吳熙寧面上有些疑惑。
趙憬沉了一口氣,擡眸望向她的雙眼,猶豫再三,過了良久,才下定了決心:“我有件事,想對你說。”
“你不是不小心摔下去的……”
吳熙寧眼中閃過一絲驚愕,她有想過這個可能,但當時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由不得她細想。
然而下一瞬,趙憬就在她面前低下了頭,不敢再看她:“那邊的陷阱,是我挖的。”她小聲說。
随後她便說了村裏的人是如何如何在山上設置機關,等着過往的人落入他們的陷阱,吳熙寧聽得心頭一陣發涼。
原來看似平靜的山路,背後卻殺機暗藏,如果不是有幸遇上了趙憬,那她……
可後怕過後,她卻不由心疼起了趙憬,她做這些時,心裏該有多煎熬。
“小憬,這不怪你。”她握着趙憬的手:“天災面前,人力微淺。便是舉着菜刀要殺我的二牛,也是為自保罷了,你能豁出命去救我,已是菩薩心腸了。”
“要怪就怪蒼天,怪世道,怪……”她看向俞瑾安所在的方向。
她曾一度以為,他縱然對不起自己,起碼算得上一個合格的皇帝,但如今看來,他似乎不是。
天色終于暗了下來。
“陛下,咱們的人都已經到了,一切都已布置妥當,現在就可動身,繞過城牆,從西城門入城。”
“好。”俞瑾安抖了抖幹結在身上的泥土,翻身上馬,準備動身。
這時一個侍衛匆匆跑了過來:“陛下,吳姑娘說,她不進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