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命運的回旋
命運的回旋
“我對你很失望。”
這是陸謹見到祁正印之後說的第一句話,她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專注着手裏的報紙,冷淡地用餘光瞥了一眼走近床邊的人。
病房裏幹淨明亮,窗簾只拉了一半,陽光在潔白的病床上劃出一道清晰的分界線。
母女倆一個靠坐在陰影裏,一個站立在陽光下,一暗一明形成鮮明的對比,像極了某種宿命的隐喻。
祁正印沉默地站定在床前,目光落在那張熟悉的臉上。
興許是因為生病的原因,陸謹瘦了許多,強撐起來的淩厲當中摻雜着隐隐的疲憊,雖然刻意塗了口紅,但仍舊掩蓋不住蒼白的唇色。
她稍微愣了一瞬,俯身倒了杯水,本想直接遞給病床上的母親,想了想,還是放在了手邊的床頭櫃上。
房間裏安靜得出奇。
空調運轉的聲音被無限度放大,橫亘在這對沉默的母女中間,兩個人明明一句話都沒有說,卻仿佛已經無聲地交鋒了數個回合。
祁正印知道,她的母親正在等着她開口,同時她也知道,無論她此刻是服軟認錯,還是執迷不悔,對方都不會有任何動搖。
若是放在從前,面對如此情形,她怕是連一個正常的表情都無法做出,滿腦子只會想着如何平息母親心中的怒火,換取哪怕一秒鐘的安寧。
但好在,她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自己了。
祁正印定了定神,轉眸望了一眼床頭櫃上那杯從剛才到現在都沒有動過的水,伸手從床底下拉出椅子,從容地坐下來。
從包裏拿出那本特意購買的往期雜志,翻到刊印着自己攝影作品的那一頁,攤開放到陸謹正在看的報紙下面,緩緩開口道:
“這是我在雜志上刊登的第一張照片,我知道你不會在意,但還是想要告訴你。”
說着,她用手指向照片中的主人公,腦海裏回想起那個小小少年驕傲地騎在馬背上,英勇無畏地奔赴戰場時的震撼場景,接着說:
“他叫葉爾達那,今年十二歲,不喜歡讀書,一心就想回家放羊,最大的夢想是奪得賽馬會的冠軍,但是至今還沒能……”
病床上的人實在受不了繼續聽她說這些沒有任何意義的廢話,不輕不重地放下手裏的報紙,冷笑着打斷她道:
“所以我培養你這麽多年,就是為了讓你成為一個給這種無聊雜志拍無聊照片的無聊攝影師?你難道不覺得很可笑嗎!”
祁正印被迫收起嘴邊的話,無力地望向眼前的人,眸光深深一暗,習慣性地埋下了頭。
良久,她才再度拾起勇氣,堅定地擡起頭來,直視那雙正在審判着自己的眼睛,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我并不覺得可笑,反而覺得很自豪,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己做出的選擇,我很喜歡,也很珍惜。”
她說得極其認真,字字铿锵,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
而身前的人聽到她這樣說,卻是毫不留情地笑出了聲,輕蔑地望向她手裏的雜志,居高臨下地說:
“我竟不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你依然還是這麽天真,這麽愚蠢,看來……我還是對你太過仁慈了!”
她這樣說着,又極盡諷刺地笑了一聲,恨鐵不成鋼地搖着頭靠回床背上,重新拿起手邊的報紙,頭也不擡地冷冷道:
“你走吧,我就當沒有生過你這個女兒。”
祁正印卻是早就料到她會這麽說,漆黑的眸子裏毫無波瀾。
從前她最怕聽到這句話。
因為這句看似尋常的話背後,隐藏着一個母親對女兒巨大的犧牲。
陸謹當年為了生下她,不僅放棄了電視臺首席女主播的大好前程,還差點因為難産死在手術臺上,更是為此摘除子宮,徹底失去了生育能力。
她不得不承認,若是沒有母親當年慘痛的付出,自己恐怕連出生的資格都沒有。
也正因為如此,她從小到大都不敢違抗母親的任何命令,哪怕無數次痛苦到想要放棄生命,也仍然竭盡所能地滿足着母親對她的一切期待。
對于那份給予她生命的沉重如山的恩情,她割肉剔骨還了二十多年,亦被此深深挾持了二十多年。
但時至今日,她是真的累了,也是真的徹底厭倦了。
如果有的選,她甚至寧願不出生——不出生,便不用背負如此沉重的枷鎖痛苦地活。
臨近傍晚,天色一點點暗下來,住院樓前的路燈次第亮起,落在玻璃窗上折射出一圈圈昏黃的光暈。
仿佛經歷了一個無比漫長的冬天,祁正印整理好翻湧的心緒,起身從椅子上站起來,第一次勇敢地推開了母親欲再次向她施加的枷鎖,無比平靜地說:
“我明天再來看你。”
說完,她便放下手裏的雜志,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房間裏沒有開燈,一片昏暗。
那個偏執的母親,從沒想過有一天她聽話的女兒會徹底脫離她的掌控,擡眼望向那個決然離去的背影,捏着報紙的手狠狠一僵,眼底劃過一絲錯愕的慌張。
她突然感覺到,有某種東西,正在永遠地離她而去。
一股深深的恐慌在她心底油然升起,她下意識伸了伸手,本能地想要抓住些什麽。
但除了空氣,什麽也沒有抓到。
她這才終于意識到,那個曾經無比軟弱、無比怯懦的小女孩,已經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長成了她不認識的陌生模樣。
終究……
還是走到了這一天啊!
昏暗中,那個臉色蒼白的中年女人,無聲地輕笑一聲,轉頭看向女孩留在床邊的雜志,眼底湧起深深的暗流。
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失望更多一些,還是挫敗更多一些,作為一個母親的女兒,她曾經已經失敗過一次。
如今作為一個女兒的母親,她又再次失敗了。
但出乎意料的,她卻再也感受不到那種極致到幾乎摧毀一切的純粹痛苦了,相反,她竟然體驗到了一種終于失去一切的豁然。
就仿佛……
一切本就該是這個樣子。
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注定了這樣的結局。
如今不過是順應天命罷了。
而她終究,還是沒能躲過命運的回旋,成為了那個她曾經也懼怕過的無盡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