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一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那天晚上,兩個人把話說開以後,又聊了許多從前絕不會聊的話題。
祁正印第一次知道,眼前這個素來循規蹈矩的男人,年少時期的夢想竟然是成為一個畫家。
這簡直讓她瞠目結舌。
見她一臉的震驚,身旁的高瞻卻是淡淡地笑了,目光逐漸飄遠,仿佛陷入了某種不願提及的回憶。
高考那年,他背着家裏報考了清華美院,聯考成績剛出來,還沒來得及送到他手上,消息卻已經在家裏傳開。
高家三代人裏,出了五個清華學子,高瞻的父母更是清華的教授,聲名遠譽,桃李滿天下,對于兒子追逐藝術理想的念頭,向來是鼓勵培養成愛好,而阻止其作為一生的事業。
在他們對兒子的未來規劃裏,最優選自然是追随爺爺的步伐走上仕途,縱橫官場,次選是繼承他們的衣缽,進入清華留校任教,最次選也是選擇一門正統的學科,當個學者或是科研人員。
當個畫家?
實在太拿不上臺面,也有損高家門楣。
他們丢不起這個人。
所以,就算他當時以全國第七的好成績通過了美術聯考,只需文化課分數達線便能輕松進入清華,父母卻為了掐滅他成為畫家的念想,将他送出了國。
想着,高瞻突然開口問身旁的人,眼睛裏透着些淺淺的期待。
“你還記得我房間的那幅畫嗎?”
說句實話,祁正印已經沒有什麽印象了。
她就去過他家一次,還因為過于緊張而崴了腳,因此被陸謹念叨很久,覺得她第一次去男朋友家裏,沒能給他父母留下一個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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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好像又依稀有些模糊的印象,于是試探着問道:
“那幅中世紀風格的油畫?”
高瞻笑着點了點頭,繼續道:
“當時騙了你,那不是外國同學送的禮物,而是我自己畫的。”
提起外國同學,祁正印腦海中浮現起些零散的記憶,她雖然不記得畫,卻還記得畫上那個有趣的落款,忍不住追問道:
“所以你的英文名叫班寧?”
身旁的人聞言卻是笑了,露出些無奈的神情,他當然不叫班寧,那不過是為了騙過父母,随手亂取的名字罷了。
說起這個名字,背後還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他突然來了興致,張口道:
“雖然我沒能去成美院,但可以去萊頓留學,我還是挺開心的。畢竟……那裏是倫勃朗的母校,我那個時候最喜歡的畫家就是他了。”
“他有一幅很出名的畫,叫《夜巡》,十七世紀時,阿姆斯特丹有一個自衛隊,每人出資一百荷蘭盾,希望倫勃朗能幫他們畫一幅集體像,倫勃朗便以自衛隊準備出巡時的場景,創作了這副名作。”
“而那個自衛隊隊長,就叫班寧柯克。”
“更有意思的是,畫裏描繪的其實是白天的場景,但因為太過強烈的明暗對比被誤以為是夜晚,因此才被命名為《夜巡》。”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裏流轉着明晃晃的光,照亮他肅持沉靜的臉,仿佛有某種東西正在悄無聲息地蘇醒過來。
她忍不住再次追問道:
“那你現在還喜歡他嗎?”
而她真正想問的其實是:那個曾經想要成為畫家的夢想,還在嗎。
高瞻聽懂她的話外之音,眸光倏地暗下去,就如同清晨時分雲層背後蓄勢待發的太陽,在即将破雲而出的那個瞬間,突然斂起萬丈鋒芒,放棄了淩空閃耀的夢想。
決絕中藏着不為人知的悲壯。
夜已經很深了,目之所及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也許還要很久,才能迎來下一次的天亮。
高瞻忽而長舒了一口氣道:
“我和你不一樣,我還有許多必須要完成的事,必須要走完的路。”
他說着一頓,轉過頭來定定地看着身旁的女孩,神情極其複雜,像是下定了某種很大的決心,又像是剛剛經歷完一場翻天覆地的毀滅,沉着聲音一字一句道:
“希望你最終能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他自诩從來不是一個大度的人,也不知道灑脫為何物,不然也不至于無意中從雜志社的朋友口中得知她的下落,就自告奮勇地不遠千裏尋來這裏。
但如果他注定舍棄不了那些深深厭惡卻又無法割舍的一切,徹底遵從內心的召喚,去追逐他真正想要的東西,那就希望她能代替曾經的那個自己,去成為那個他永遠無法成為的畫家吧!
這便是他最大的放縱了。
與高瞻促膝長談過後,祁正印輾轉反側,怎麽也無法入睡,耳邊不斷地重複着他說過的那些話。
算起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并不短,但她卻從來沒有發現他還有這麽一面,就好像他也從來沒有發現她刻意隐藏起來的另一面一樣。
有時候她也會忍不住問自己:
他對于她來說,究竟是一個什麽的存在呢?
她曾幾度嘗試與他靠近,提起勇氣将生活中瑣碎的心情分享給他,但卻沒有一次得到過期待中的回應。
分手前的那天晚上,陸謹又一次将她攔在房門口,要求她趕在春節之前和高瞻把結婚證領了,并試圖通過高瞻的爺爺将她調到更為清閑的行政部門,為結婚以後生兒育女早作打算。
老實說,那個時候她早已接受了被安排好的命運,也知道所有的抵抗不過都是徒勞,只是覺得一切來得太快,需要一點點消化和緩沖的時間。
于是她鼓足勇氣,對母親袒露了內心的真實想法,雖然她在翻譯司幹得并不順,但卻很珍惜這個難得的機會,希望可以在事業上更進一步,還不想這麽快結婚生子。
卻沒成想,這個想法一下子觸怒陸謹,當即對她進行了一場從裏到外的全方位指責。
她站在昏暗的燈光裏,聽着耳邊那些如刀子般冰冷的話語,只覺得自己仿佛根本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塊沒有生命的死肉。
被物化,被挑剔,被全盤否定。
根本不配活着。
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不是死在此刻,而是死在更久之前。
她沉默地回到房間,像具屍體一樣,深深地陷進冷冰冰的大床裏,聆聽着魂靈世界的徹底安靜。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雪,落在陽臺上積了薄薄一層銀白。
她無意識地拿起手機,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通訊錄,反反複複,來來回回,最終選擇那個熟悉的號碼,發出了那條短信。
她當時想,只要他能回複短信,不管是一個嗯字,還是任何敷衍的話語,她就徹底認命與他結婚。
就像她之前無數次所妥協的那樣,做個乖巧聽話的行屍走肉,讨得所有人歡心。
但他卻什麽也沒有回複。
就如同雪崩前的最後一片雪花,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綠洲裏最後一處幹涸的水源,将她推向了最後的深淵。
但也許她應該感謝他。
如果不是他的話,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當一個人足夠堅強、足夠勇敢時,深淵亦會讓道,夷為萬丈坦途。
世人被囿于的囚牢,終究只是內心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