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單槍
第010章 單槍
“主上,主上?”
車內依稀傳出窸窸窣窣的動靜,但不見人應答。鄭常侍正待掀簾,卻被身後的小寺人一拉——
“會不會是哪位夫人在裏頭呀?”
小寺人如此說,眼睛已快過嘴巴,還想鑽進車簾的縫隙間一窺究竟。
虧得鄭常侍手快,咚地一聲叩在小寺人腦門上,無聲喝了句:“退下!”
鄭常侍眼見周遭沒了人,暗吸一口氣才敢上馬車。
“不要,不要——”
永聖帝繼位不足月餘,數不清有幾次自夢魇中驚醒,鄭常侍壯着膽子掀開車簾,“主上——”
黑暗中一記寒光掃過,鄭常侍險些魂飛魄散,他躲開刀刃連聲求饒:“是奴婢呀,奴婢鄭蕃,求主上饒命!”
永聖帝霍地睜開眼睛,似仍未從夢魇中掙脫,愣了一下還想再舉刀,“誰,你是誰!?”
“主上,奴婢鄭蕃,自您即位一直侍奉左右,半月前大駕鹵簿離都祭天,現下咱們正在去往铎州的路上——主上,您已經是天子啦!”
冷汗滴進永聖帝的眼角,他眯了眯眼,終于徹底恢複神志,随後才瞥見自己手中正握着匕首。
“孤又失态了,”他恍若無事發生,收刀入鞘,藏回袖中,這才接過鄭蕃遞與的巾帕,“洛都,”擦過汗,他将巾帕扔在一邊,嘴裏喃喃念着,“想必已成五部囊中之物了吧?”
此刻洛都城東,一牆之隔皆是群山萬壑,這邊赫連誠帶人出了城門,四個洛都百姓便帶領一衆府兵,借着微末的雪光,追随幾乎隐約難見的腳印一路向深山裏去。
“好險!”
開口的漢子聲音憨憨的,人卻壯得很,一雙眸子在迎風作響的枯木叢中挪動,牛似的黝亮,“好在周兄弟機靈,讓人将那些戰馬都栓死在城門口,還沖它們的屁股蛋割上兩刀,再關了那門,這可拖延不少時間!”
他沖前頭的人喊得興奮,那位周兄弟聽罷卻連忙擺手,示意他壓低聲量。
那人這才反應過來,随即将踏雪的那點沙沙響也埋進風裏。
後面黑壓壓的一團,幾乎也融進了風中。
忽然有什麽東西自頭頂飛過。
“明明都進了山林,這風怎的越來越大!?”那漢子被吓了一跳,越想越覺得邪門兒,忍了沒一會兒,他将通紅的粗手指擠進窄薄的袖管,嗓子越壓越低,“待會兒到了地方,俺們要跟着他們一道拼殺嗎?”
沙沙聲頓時慢了一拍。
黑暗中,各人都只能依稀辨出對方的輪廓,那人捉摸不透其餘三人的神情,再開口的語氣明顯急了些:“俺媳婦兒也在那些個雜種手中,只是他們到底殺人不眨眼,俺就怕赤手空拳的要吃虧!”
雖說謝元貞擒殺賊首亂了夷兵方陣,但他們到底是一群手無寸鐵的百姓,若非赫連府兵入城解救,他們之中誰死誰活還真難說得很。
衆人皆是心有餘悸,聽罷那對兄弟一個對視,下一秒便聽弟弟開口道:“大牛兄弟所言不錯,只是小郎君的救命之恩卻也不可不報!”
大牛得了臺階剛要應聲附和,忽然就瞥見不遠處依稀有束飄忽的火苗。
火苗舞動,甚至能掃出幾個尖尖的腦袋。
他下意識便要叫喚,卻見前方的黑影霍然扭轉壓了過來,摁住他們幾人:“切莫打草驚蛇!”
又是那位周兄弟。
說完他并沒有片刻停頓,緊接着又張開雙臂做了個交叉的動作,後面的隊伍當即也停了下來。
“三位同鄉——”那周兄弟做完這些卻不急着走,反将幾人拉至一邊,接上他們未說完的話:“我知你們皆是忠肝義膽,一心為救小郎君的妹妹,可那位赫連府君卻未必與我們同心!”
兩兄弟聞言又是四目相對,随即還轉頭去探身後的隊伍——
此刻誰也看不清誰。
……不相瞞,我與家兄也是如此想,”說話間弟弟将頭回轉,湊得更近些,“只是眼下你我皆仰仗他人,縱使對方實無半點相助之意,咱們也拿他沒奈何呀!”
大牛聽罷便重重嘆了口氣,周兄弟順着那兄弟倆的視線,直直盯向山腰那團黑影,片刻之後突然道:“既然他們明面上應了,不如咱們趁勢向他們讨些兵器,如此既可殺敵,亦可防身,也算是報答了小郎君的救命之恩!”
兄弟倆一拍即合,一邊的大牛倒縮了回去,只聽他搓搓粗粝的掌心,猶豫道:“俺笨嘴拙舌的,還是在此留守吧,你們且去!”
三人商定了便快步向那團黑影去,走到近處才發現赫連誠早已下了馬,在一片黑影之中足足冒出一個腦袋的高度,三人猛然與其肩上的白鹘對視,瞬間更像是被寒劍刺了一記。三人皆是脊背一涼,慌忙別開眼,又見謝元貞被他身邊的府兵背着,一張臉從黑暗中透出隐約的慘白。
待人走近,只見赫連誠略微欠身道:“辛苦幾位兄弟。”
那對兄弟只點點頭并不吭聲,周兄弟便笑着回道:“哪裏哪裏,倒是我們該多謝府君傾囊相助。不過這夜色未亮,山林地勢又兇險莫辨,小人琢磨着,若是因此折損了府君的府兵,恐也非小郎君與我等所願。”
赫連誠聽罷一擡手,“這位——”
“在下周行簡。”
赫連誠負起手,在身後撚了撚指尖,似是饒有興趣:“周壯士既如此說,想必心中已有計謀?”
周行簡擺擺手,仰起頭與這位府君對視:“計謀倒也談不上,只不過在下想與府君商榷,可否讓我們幾人打頭陣,府君差人黃雀在後?”
赫連誠沒有立即接話。
周行簡料不準他心中作何猜想,略一思忖之後又拱了拱手,接着道:“想來府君胸中自有成算,只是我等也有親眷尚在那群夷虜手中,實難袖手旁觀。二則狗急跳牆,他們剛從府君手中脫險,再見府君兵馬也定然驚悸更甚,強攻之下,恐難免傷及無辜。因此依在下愚見,不若假作我等孤軍莽救,以此打消夷虜懷疑,待騙他們出洞之後再行擊殺!”
兩人相距之近,從周行簡的角度去打量赫連誠,只見他負手而立,整張臉的五官幾乎都沒入深夜的晦暗之中,除卻一對刀眼銳利如鷹爪般牢牢勾住獵物,盯得人極不舒服。
這讓周行簡忽然想起方才在城門口的小郎君。
他原以為此人冷若寒霜的拒絕就已經夠折磨人了,倒未曾想,眼下暗流湧動的沉默才更催人心腸。此刻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獵物,心中所思所想,皆逃不過這位獵手的掌控。
這一停頓,身邊的窸窸窣窣便入了耳,周行簡循着偏頭一瞄,原是弟弟忍不住開口,只是被兄長拉着。周行簡極小幅度地搖了搖頭,就在他自忖是否要再說些什麽時,頭頂上方的空氣霍然裂開條縫隙——
只聽赫連誠終于又問:“周壯士手中既無兵器,倘若真起沖突,諸位又何以自救?”
周行簡沒準備,驀地一聲響,反聽得他一身寒栗,他想摸摸額前,又生忍住了,只答道:“府君說得極是,但我等皆是佃戶出身,只怕即便真刀真槍在手也要落了下風。”
那對兄弟愣了一下,也朝周行簡這邊看去。
“你要弩箭?”
赫連誠徑直跳過弓箭,他言簡意赅,卻正中周行簡下懷。
周行簡忙要接話,忽然被赫連誠身邊的狄骞搶了去:“你們連刀劍都難使得,又如何用箭?”
狄骞倒是籠統地一字帶過,既沒說什麽箭,也不談其間差別——
這便是要這位自稱佃戶出身的周壯士自己來解釋。
周行簡沒能立即接話,這下他是真覺得額前已冒出了絲絲縷縷的薄汗。
“再過一刻便,便起大風——”
又有個微渺的聲音闖入幾人的商談,聽到小郎君開口的瞬間,周行簡不由暗松一口氣,他甚至能察覺到赫連誠的眉眼略皺了皺,但這于他而言已然顯得并不重要,只聽小郎君咳了幾聲,生怕來不及似的,喘過了氣立即又繼續說:“弩箭易學,依在下愚見,此計可行,便讓周兄弟攜兩柄弩箭藏于暗處,另擇二人持刀引誘,只消在烈風加劇之前将人全數引出洞外,屆時刀箭雙管齊下便是事半功倍。那洞中受難皆是我等至親,倘若四兩能撥千金,也算我等為府君少添一樁麻煩。在下忝顏,便替諸位同鄉與洞中親眷先行謝過府君!”
小郎君心急如焚且句句懇切,當着赫連府兵的面替他們思量至此,若是赫連誠還要推拒,反倒多了幾分裝腔作勢的嫌疑。
周行簡見勢如此,索性以退為進,道:“若是府君實在不放心兵器外借,派三兩可靠的心腹也——”
“就這麽定了——”赫連誠冁然止了周行簡的話頭,随即輕巧地将話鋒一轉,“不過調兵遣将還請諸位垂聽在下愚見,另外還請讓狄骞與諸位一道,必要時也好護你們周全!”
禮尚往來赫連誠自然也會,他面朝周行簡,卻将愚見二字咬得特別。周行簡心知凡事沒有單方退讓的道理,赫連誠這話便是偏不讓他拿弩箭的意思了。
“是我疏漏,”誰讓他赫連誠才是大爺,周行簡不認也得認,他彎腰鞠了一躬,道:“此事該聽府君的。”
赫連誠點點頭,随即指向方才一直被兄長拉着的弟弟,道:“那便讓狄骞領着小劉兄弟持箭藏于暗處,剩下三人拿我們方才繳獲的彎刀出面引誘敵兵,如此也免得引起夷兵懷疑——”
“不可!”小劉兄弟一開口,連聲音都帶上幾分急切,“我替我兄長去!”
“阿柱——”“劉弦!”
劉弦不如弟弟性子急,他也正怕兩方對壘時劉柱吃虧,兄弟倆這麽一争執,倒令周行簡始料未及。
赫連誠不知怎的執意如此,說話的音量未提半分,鋒利的意味卻尤甚:“軍令如山,諸位若想借兵借将,那便屈尊聽我調遣!”
“行了,小劉兄弟,”狄骞瞥了眼自家主子,便上前去搭劉柱的肩膀,陪着笑寬慰道:“我就在你兄長後頭,必不讓人傷及他一絲一毫!”
“府君,要不要再派個會——”“不必,”赫連誠仿佛知道狄骞要什麽,并沒讓他說下去,只讓人取了兩柄元戎弩來,順手摸了下中間的望山,似意有所指:“這弩箭确實容易上手,也便于攜帶,路上你教劉柱兄弟如何使用,咱們後有追兵,待救到人後還須立即南下撤退!”
幾人拿了刀箭向山洞進發,赫連誠當真沒再派別的府兵。劉柱捏着弩箭心緒難安,剛蹲下埋伏又起身抓住劉弦的手臂,他掠過兄長肩窩掃了眼前面的周行簡,不放心地暗添一句:“兄長當心!”
靠近山洞的中間一段,刺槐椿榆歪七扭八密密麻麻,這風倒果真如同小郎君說的那般有隐隐轉強的趨勢。等他們幾乎都要穿出密林,那幾個夷兵才察覺有異動。周行簡還來不及驚嘆,走近了便發現那幾個夷兵正圍着火堆,狼吞虎咽地撕咬着烤肉。
他見着此景心中猛然一沉,身邊的大牛更是哆哆嗦嗦,指向火堆旁的幾件碎衣,顫聲道:
“他,他們吃了小郎君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