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清明的雨,來得恰到好處,接近傍晚時,淅淅瀝瀝落下來,将将打濕地面。
空氣裏散發着泥土被喚醒的味道。
姜伊人下車,從後備箱裏把姜老太太的東西取上,抱着進屋時,聽見客廳裏還有客人沒走。
實在不想寒暄,她沒走大門正對的樓梯,轉身去另一側乘電梯上樓。
她的房間在三樓。
姜年遵循富養女兒的思路,給姜伊人的房間,幾乎将整個三層打通,後來周肅來了,偶爾暫住,實在不方便,姜年又叫工人在三樓,單獨隔了一個帶衛生間的卧室。
從周肅房間門口路過,姜伊人直接進了自己那間,側身用肩膀把門掩上,箱子放在地上,她一股腦把自己摔進床上。
這間房很久沒人住過,但一直有人打掃,處處透着嶄新。
姜伊人陷在綿海裏,思緒慢慢游離,也不知道睡着沒有,燈光突然亮起,她下意識拿手背去遮。
耳邊響起陳婷的念叨,“怎麽不開燈,多吓人啊,每次進你這屋,都感覺被好多眼睛盯着。”
她說的是床的正對面,陳列了整面牆的鏡頭,隔着玻璃櫃,在黑暗裏像一個一個的眼睛。
姜伊人翻了個身,把臉埋入枕頭,不想說話不想動。
陳婷看到門邊的紙箱,走過去彎身打開,“樓下司機也搬了一箱,你爸剛才看完,差點沒哭了。”
“唉,”簡單看了看,陳婷自己念叨,“老太太沒了,你和你爸一個一個,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估計得緩緩了。”
陳婷走到床邊,撥開女兒的額前發,“餓不餓,要不要叫人給你端上來,我看你上午在酒店就沒吃什麽。”
“不餓。”
“不餓也吃點,正好你爸在招待朋友,廚房裏什麽都有,你要吃什麽,給你現做。”
見姜伊人沒回應,陳婷幹脆替她決定,“炖飯吧,你愛吃那個,番茄炖飯,放點海鮮。”
陳婷去張羅,邊走邊囑咐,“外面還在下雨,今晚別回去了,就在家裏住吧。”
“嗯。”
姜伊人咕哝了一聲,又睡着了,這一覺睡得不長,一個多小時,樓下客人離去,汽車發動的聲音把她吵醒了。
醒來人就清明了。
姜伊人先去洗了個澡,然後看到桌上的炖飯,已經送來一會兒了,又冷又凝,她沒動。
抱膝窩在沙發上。
莫名有些晃神,覺得心裏空落落地,急需尋找某種支撐。
姜伊人打開微信,腦中反複回放小護士的那句話,最後忍不住給周肅發了條信息。
【你經常去療養院看奶奶麽?】
周肅的作息時間,一向很規律,早睡早起,一天訓練安排得很滿,中途手機不在身邊,只有早上晚上休息時間,能聯系到他。
或者,情況實在緊急,可以聯系教練,由教練轉達。
姜伊人和周肅偷偷戀愛,一談就是兩年,那兩年也是周肅職業生涯的關鍵節點,頻頻亮相國際大賽的他,每天訓練強度極大。
為了給周肅傳遞情話,姜伊人想出一個損招——把助理教練變成他們play的一環——姜伊人冒充周母,把看似緊急的消息,發到教練手機上,于是,教練隔三差五就會收到這樣的信息——
我上飛機了,晚上一小時後到,讓你接。
——我去基地找你,晚上偷跑一小時吧,讓你親。
頭疼,很疼那種。
——想你,很想那種。
家裏馬桶漏水,怎麽辦。
——寶寶,愛你。
上午的訓練,通常是萬米拉練,周肅游到半截,看到教練招手,靠岸過去,就見教練舉着手機,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為什麽你家馬桶總漏水?”
泳鏡推上去,周肅抹了一把臉上的水。
“可能質量不好。”
後來周肅不讓姜伊人再亂發消息。
姜伊人不死心,問他,“那想你怎麽辦。”
“發到我的手機上。”
“可你總不回。”
“不回就是沒看見,看見一定第一時間回。”
“你說的啊!”
等到十二點,手機依然沒有動靜。
熄掉全屋最後一盞燈,姜伊人躺在被子裏,等待睡意再次降臨。
姜伊人很清楚,如果周肅承認,他經常去療養院看奶奶,那她就能說服自己,周肅還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用心過,他沒有忘記她,她就願意繼續守候。
當然,這只是硬幣其中一面,如果落地的是另一面呢。
姜伊人也不是喜歡糾纏的人。
早上,因為要趕回市中心去上班,所以手機鬧鈴定的六點,聽到響聲,姜伊人摸出手機,一看,是周肅打電話過來。
此時是早上五點半。
“這麽早。”姜伊人聲音發悶。
周肅也聽出來了,“剛睡醒?”
“剛被你吵醒。”
“抱歉,昨天晚課之後又開會,手機靜音,一直沒看見。”
“那你起這麽早?”
“一會兒去晨跑。”
“嗯。”
“你給我發短信,是療養院那邊有什麽問題嗎?”
怪不得他這麽早打電話來。
“沒有問題,療養院的手續都辦完了。”
姜伊人坐起,一根肩帶随着滑落在胳膊上,“就是昨晚忽然想起來,随便問一下。”
“所以……這五年來,你經常去看奶奶,對嗎?”
靜默維持一秒鐘。
周肅:“我不常去,一般節假日,隊裏放假,我又碰巧在北城,會過去看看。”
“為什麽?”
周肅沒答。
姜伊人進一步,“奶奶給我轉述了好多我爸說的話,其實她認錯人了,那些話都是你說的,你還記得你說過什麽嗎?”
愛過,想過,分開後也難過。
姜伊人:“周肅,我不太懂。”
“什麽?”
“過去的五年裏,你會懷念我。”
“可現在我回來了,五年前的約定,你連提都不提,所以,你到底怎麽想的,我們的約定還作不作數?”
充足的睡眠,全新的一天,放空的頭腦,讓很多情緒來不及填充。
理智,不得不遵循情感的本能。
她終于決定捅破這層窗戶紙,換來的卻是,電話中是長久的沉默。
這措手不及的沉默,到底是因為周肅不善言辭,還是因為其他什麽,姜伊人隐隐有了答案。
“告訴我,讓我死心。”
不知周肅是什麽神情,又經歷了怎樣的斟酌,最後,他只是緩緩地說,“不提的原因,是因為我給不了你想要的答案。”
五年的等待,猶如抛硬幣,空中滞留的,是她戀戀不舍的青春。
現在,硬幣終于落地了。
“和我想的差不多。”
姜伊人下意識笑了一聲,“你應該早說的,省得我猜了這麽久。”
周肅聲音發沉:“五年的等待,實在太久了,我知道你很不好過……我也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麽……”
“我明白了,你別說了。”姜伊人打斷他。
“這五年,你有空會去療養院,我知道了;”
“奶奶把你當成我爸,你說的那些話,她也告訴我了——你愛過我,想過我,分開後也很難過,我都知道。”
“周肅,認真過就不用內疚。既然是約定,那也是我自願的,我等了五年,你不是也等了五年麽。”
“誰也沒有錯,只可惜,年少的承諾敵不過時間。”
她笑了笑,凄然止步于眼底,沒有洩露太多。
隔着電話,周肅當然看不到,可他分明感受到了她聲音裏的澀意。
“姜伊人,”周肅忽然停住,沒有下半句。
最後遞出口的,只剩她的名字,聲音裏,有讓心口隐約灼燒的餘韻。
明明背約的人是周肅,為什麽她還是不太想責怪。
選擇性忽略蔓延中情緒,姜伊人只當這是朋友間最普通不過的一次通話。
“就這樣吧,周肅,我要起床上班了。”
延遲了五年,終于等來真正的分手,在今天此刻,一個如此平凡的早上。
帕拉梅拉還停在酒店,姜伊人搭姜年的便車去公司上班。
只請了一天半的假,姜伊人回到工位時,秦麗珍迫不及待告訴她,“你不在的時候,亞運會直播間的主持人換人了。”
姜伊人:“是麽。”
秦麗珍笑眯眯的,“就那天,你剛走,總編過來了,說見一見真人,你不在,把主編急夠嗆,後來她就把朱曼給叫過去了。”
朱曼,和姜伊人是同期實習生,一個長相甜美的小姑娘。
姜伊人說:“朱曼不錯啊,播音專業的,講話字正腔圓,做主持人正合适。”
秦麗珍意味深長打量她,錯過這麽好的上位機會,她不信姜伊人真能這麽豁達。
後來,主編也找姜伊人談話了,說的內容和秦麗珍差不多。
“情急之下,總要找人頂上,這不是你的問題,別氣餒,家裏老人的事最大,工作以後有的是機會。”
姜伊人表示理解,同時接受了做幕後支持的新安排。
主編滿意:“伊人,你有能力,個性不驕不躁,一定能在行業裏走得更遠。”
姜伊人自己知道,她根本不是什麽不驕不躁的人,相反,她直球、易怒、愛憎分明,此刻冷靜的表現,不是什麽美德,是不在意。
因為她已經決定辭職了。
等亞運會結束,忙過這陣,她就準備遞辭呈,沒有周肅的牽絆,繼續呆在京華新聞這個籠子裏沒有任何意義。
她還有自己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