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兩家長輩站在餐廳門口,等司機來接,姜伊人和周肅一前一後,往後面的停車場走去。
料峭春夜,溫度在零度徘徊,一陣風路過,冷得讓人想把自己裹起來,姜伊人攏緊大衣,可周肅卻只穿了件衛衣,運動外套抓在手裏,完全沒有穿上的意思。
一年四季泡在水裏的人,好像天生不怕冷,姜伊人在想。
上了車,姜伊人垂着眼,一直沉默不語,明明今天沒有喝酒,可腦子裏卻暈乎乎的。
逼仄的空間,不流通的空氣,隔着距離仍然聞得到周肅身上的味道。
這是她頭暈來的來源。
常年泡在泳池裏的人都有這個味兒,氯水混合皂液,聞起來過于潔淨,可只有周肅,他身上的味道,還附帶了一種極富秩序感的冷冽。
每次混亂過後,她趴在他肩頭喘息,都能聞到他皮膚獨特的氣味。
比任何香水都上頭。
為了驅散味道,姜伊人想開車窗透透氣,可搗鼓了幾次,控制按鈕毫無反應。
剛想再次嘗試,車窗緩緩落了下來。
一股新鮮的涼意,擊中肺腑。
“開這麽大可以嗎?”周肅問。
姜伊人猶如破水而出,深吸一口氣。
“可以的。”
她頓了一下,“這車,你買的啊?”
“是隊裏的車。”
“難怪。”
難怪車子又老又破。
姜伊人心裏這麽想,态度上多少帶出點個性裏的散漫。
“你們隊裏訓練,還是那麽忙麽。”
“上個月的比賽剛結束,最近可以休息幾天。”
姜伊人說:“那挺好,正好伯父伯母來了北城,可以多陪陪他們。”
唯獨沒問比賽成績。
周肅也沒提,“你呢,這些年怎麽樣?”
這是一個能說上三天三夜的話題,姜伊人卻只是清淡地笑了一下,“不好不壞吧。”
“讀書、畢業、實習,每一步都走在計劃裏。”
周肅目不斜視地嗯了聲,微微點頭的同時,似乎很贊同她的說法。
兩人都過上了各自滿意的生活,這不就是分手的意義麽,至于在一起的意義又是什麽,只要不去深想,也就沒那麽重要。
從餐廳到單位,步行十分鐘,開車也需要十分鐘。
糟糕的路況,在北城這座超級城市,早已見怪不怪,只是今天格外難熬。
車內的沉默一直持續到終點。
周肅把車停靠在大廈臨停位,分手後的第一次重逢,即将結束,想等對方主動開口的小心思,在這一刻,期待來到頂點。
姜伊人扭身去解安全帶,動作已經盡量放慢,然而,這麽破的車,鎖扣卻很絲滑,咔噠一聲,綁帶一松。
姜伊人緊了緊呼吸,推門下車的同時,她說,“謝謝。”
“姜伊人。”
周肅忽然叫住她。
本來都要關車門了,姜伊人動作一頓,手撐車門,附身觑他。
“怎麽?”
周肅問:“一會兒下班回家,你怎麽走?”
姜伊人一頓。
周肅的目光,太坦蕩了,他的态度是不摻一絲雜質的禮貌,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多餘情緒。
原來,他叫住自己,只是問這個。
姜伊人條然一笑,像自嘲也像釋懷。
“我開車了,不用擔心。”
周肅:“那你路上——”
嘭的一聲!
車門被甩上的瞬間,周肅的話被生生截斷。
姜伊人頭也不回,轉身進了旁邊便利店。
連鎖店24小時營業,一進門,機械式的女聲響起,歡迎光臨。
晚高峰剛過,貨架已經空了大半,被人挑剩的三明治飯團,孤零零躺在冷櫃裏,姜伊人站在那,選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門外。
周肅和他的老爺車,已經駛離了,遠遠的,還能看見紅色的尾燈,彙入車流。
姜伊人走出便利店,手裏端了杯大號冰美式。
降躁、加班、續命,堪稱冰美式三大療效。
如果不是這一杯,今晚加班的稿子,姜伊人死都憋不出來。
因為,一邊憎惡周肅,一邊在新聞稿裏狂吹他的彩虹屁,這件事本身就透着荒誕。
稿子寫到淩晨一點,姜伊人回到小公寓時,人已經累麻了。
皮包随手往島臺上一放,踢掉高跟鞋,光腳往卧室方向走,沿途燈帶漸次亮起,她除去束縛身體的衣物。
大衣、連衣裙、透明色的絲襪,一件一件随手搭在和邊櫃上。
随着卧室照明亮起,走廊鏡面裝飾裏,腰肢婀娜,雙腿筆直,皙白耀眼的身影,一閃而過。
姜伊人直接進了浴室。
也不是不能熬夜。
前幾年在冰島采風,為了拍一組漂亮的雪鸮,姜伊人埋伏在人跡罕至的苔原上,不眠不休,熬了整整三天,才拍到它捕食的全過程。
雪鸮是鳥類中警惕性極高的一種,姜伊人嘗試靠近很多次,都沒成功,幾乎要放棄時,日光乍現,雄鳥騰空而起,俯沖而下。
按下快門那一刻,她心裏興奮極了。
熬夜算什麽,忍饑挨餓又算什麽,目标達成時,多巴胺自會給出獎勵。
偏偏今晚,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擡手一抹,附着水霧的鏡子,赫然出現一道清明,和一張漂亮的臉。
因為過度浸潤過,熱氣騰騰的雙頰,布滿緋色,唯獨那雙眼,清冷中勾着人。
姜伊人美得自知,所以經常端詳,有的時候還會依靠美貌,給自己打氣——老娘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一試就上瘾,哪個男人能忘得掉她?!
左看右看,雄心壯志轉瞬又被打敗。
今晚周肅的表現,可不像念念不忘的樣子,再向前追溯,從兩人相識的第一天,周肅似乎從沒吃過她的顏。
那是十六歲的暑假,姜伊人不情不願跟父親去機場接人。
一腳剛踏進候機廳,她就看到了周肅。
事前沒見過照片,也不知道周肅長什麽樣,但姜伊人很确定,那就是父親口中的天才少年。
因為他太高了。
別看周肅的年齡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間,身高卻是人類天花板,這副身板站在人群裏,筆直地像一棵冬日水杉樹。
第一面,第一句話,他對姜伊人說,“你好。”
眼中沒有半分驚豔。
從小漂亮到大的姜伊人,先天的優越感使然,早已習慣異性追捧,唯獨周肅,過分平淡的态度,令她很不爽。
因為不爽,她打量對方的目光,不自覺變得刻薄起來。
個子太高,衣服褲子都有點短,加上趕路,一雙白球鞋灰突突的。
哦,還有他腳邊,鼓成球的大書包,兩條肩帶已經磨得發白,隐約可以看見上面印着“帆洲體校”四個大字。
從那時開始,暗戳戳地,姜伊人給周肅貼了兩個标簽。
小地方來的,土包子。
洗完澡,姜伊人随意把濕發挽成髻,套上浴袍,回到卧室,她先看了眼手機,今晚工作群很安靜,只有一封英文郵件躺列在屏幕上。
姜伊人瞥了一眼,連看的興趣也沒有,繼續做睡前護膚。
自從她去年入圍全球攝影獎,這樣的邀約就層出不窮,她已經習以為常,不看、不回複是常規操作,可偏偏,今天發郵件的人不肯放過她。
好友兼經紀人的電話緊跟着打過來。
“都回國兩個多月了,一點音信都沒有,群裏發信息,你也不理,五月珠峰攀登季要開始了,大家組了個局,你到底來不來?”
“不去了。”
“為什麽啊?”
攝影的本質就是用畫面講故事,珠峰攀登季,集合了壯麗的風景,和無數登山家的驚險故事,這是一個出作品的好機會,全球攝影師必将蜂擁而至,可她……
程嘉妮忽然想到:“姜伊人,你不會真的打算轉行當記者了吧。”
長腿搭在腳踏上,姜伊人窩在沙發裏點了根煙。
“記者也不是想當就當,我還沒轉正呢。”
程嘉妮覺得不可思議。
“你新銳攝影師的名頭,剛剛打出點水花,不趕緊趁熱打鐵,多拿出點作品,反而跑回國改換賽道,當什麽體育記者,你瘋了吧。”
灰藍色的煙霧,缥缈散去,姜伊人漫不經心地說,“是啊,我就是瘋了。”
“大小姐,好男人哪沒有,非要抓着一個不放手,何必呢?!”
“是,當初你們分手有約定,約定将來有一天,你們還要繼續在一起。可将來又是什麽時候呢?”
“這麽多年過去了,你确定,你們的約定還作數嗎?”
姜伊人懶懶的,一時沒出聲。
程嘉妮不放棄游說。
“你這趟回來,見過他了麽?”
“嗯。”
“說上話了麽?“
“嗯。”
“你們的約定,他提過沒有?”
“沒有。”
“一個字也沒提?”
“沒有。”
程嘉妮嘆口氣,“我理解,當年你們才二十歲,前一秒熱戀,後一秒分道揚镳,大家都在情緒裏,頭腦發熱許下的承諾,真的不要太當真。”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男人的嘴,治病不如喝開水;男人的嘴……”
姜伊人一直沒搭話。
程嘉妮尴尬,稍稍收斂:“你看,這次你回來,對方連提都不提,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對吧。”
細白的一截涼煙,按在水晶煙缸裏,姜伊人終于吐口,我明白。
她怎會不明白。
一個人在外留學,從海外攝影圈的小透明,到嶄露頭角,姜伊人對人情冷暖深有體會,當然明白人走茶涼的道理。
周肅二十歲時做出的承諾,到底靠不靠譜,人人都看得出來,她也不是一味的單純。
只是不甘心。
換做誰,等了五年的長篇狗血愛情劇,不想蹲個大結局。
程嘉妮似乎已經知道答案,臨挂電話前,十分肯定地說。
“三個月後的采風,先算你一份。”
“咱們拭目以待,那個男人會一直裝傻到底,黑不提白不提,甚至都用不了三個月,我相信你就會徹底死心,生活回歸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