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機場大廳,鄭佳盈見媽媽一直拉着霍英思千叮萬囑,要他在那邊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就冷汗直冒。
她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一去不回,有必要搞得像生離死別嗎?怪讓人臉紅的,她都說自己走就可以了,爸媽還非要來送,好像是多麽不得了的事一樣。
也許是受了媽媽豐富的情感渲染力影響,鄭佳盈真有一種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回來的感覺,突然間竟覺得有些悲傷,本來是為了忘記悲傷選擇遠行,現在連遠行都變成了一件悲傷的事,她要怎麽辦?
“媽,我下個月就回來了,你不要一副再也見不到我的樣子好嗎?”真的很沉重。
鄭母大驚失色,把鄭佳盈拉到一邊小聲責怪,“你怎麽能當着英思的面這麽說呢,好像只是讓他帶你去玩一樣,告訴你,見到他父母不能沒禮貌,要給人家留下一個好印象,知道沒?”
鄭佳盈嘆了口氣,不論她怎麽說媽媽就是不相信,不過無所謂,只要霍英思清楚他們不是那種關系就好,應該說正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會對他産生戀愛的感覺,他們才能成為朋友,他才會在關鍵的時候主動提議帶她散心。
霍英思的心也另有所屬,同病相憐的兩個人卻被媽媽以相親的方式湊在一起,想想也真是神奇,如果換個時間、換個地點、換一種方式,也許她真的會愛上像他這樣體貼幽默的男朋友。
命運就是如此神奇,明明知道他的好,就是沒辦法對他産生一點感情,明明知道那個人不好,但就是沒有辦法忘記……
“盈盈,你在想什麽啊?我跟你說那麽多聽到沒?”鄭母表示不悅。
“我只是在想,我這時走掉會錯過公司的新産品發布會,感覺滿可惜的。”鄭佳盈随便編了個理由。
“也是,怎麽說那也是你的成果,你卻錯過了,是滿可惜的。”鄭母也嘆了口氣,不過還是找女婿的事比較重要。
“怎麽會是我的成果,明明是大家的成果。”鄭佳盈反駁,明知道媽媽沒有別的意思,但是就是會本能地去糾正,為某個人糾正。
鄭母愣了一下,“哦,對,是很多人的成果,盈盈,這些日子累壞你了,你應該出去好好放松一下。”
鄭佳盈點頭,卻發現坐在一旁的爸爸始終沒有說話,但在她們說到發布會的事時,爸爸的眉頭微乎其微地皺了一下,過去她不可能發現這麽微小的動作,但拜某人所賜,她現在跟開了天眼一樣,對于這種表情木讷的人洞察力超強的。
讨厭,為什麽今天總是止不住地想他?鄭佳盈趕快搖頭,甩掉自己腦中浮出的那張臉,為了轉移注意力,跑到爸爸面前,有些猶豫地開口問“爸爸,你在煩惱什麽嗎?”
鄭父露出驚訝的神色,驚訝又有點窘迫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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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機場廣播正在播報航班的資訊,鄭佳盈看了看時間,再不登機恐怕就晚了,她正打算跟爸媽告別,她那個一直默不作聲的爸爸突然站了起來,神情複雜地看着她,讓她心頭莫名一慌。
“盈盈,有些事我相信你已經知道了,你一直不提是為我着想,因為我是你爸爸,你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但你心裏一直放着這件事,一直想聽我親口告訴你,是不是?”
鄭佳盈有些啞口無言,沒想到爸爸會在這個時候說這些,鄭母也吓了一跳,要她和霍英思快去登機。
“沒錯,我曾經做過非常對不起許瑞年爸爸的事,是我一時鬼迷心竅,明知道他是那麽信任我,才會答應先為我趕工再簽合約,我卻利用這點一邊讓他趕工,一邊找更便宜的廠商。
那時的我認為利益就是一切,我沒有像他那樣崇高的堅持,賺錢對我來說才是頭等大事,所以在找到更便宜的廠商後,我想都沒想就背叛了他,背叛了那時正處于困境的他……”
“爸爸……”
“後來這件事一直是我心裏的陰影,我虧欠他太多,但我又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不齒,沒有勇氣去道歉,沒辦法面對卑鄙的自己,我想就算去道歉,他也不會原諒我,他一定不會原諒我的。”
鄭父說着說着竟眼眶泛紅,“所以我選擇逃避,從此以後不再提那件事,不再提那個人,我變得非常怕他,怕他有一天會來報複我,所以當我見到許瑞年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只覺得那一天終于來了,我償還的時候到了。”
“沒有啊,爸爸,并不是那樣的。”鄭佳盈激動地抓住他的手,“他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也不是自己想的那樣,不是嗎?我們虧欠他家的,我們一起去還……”
用一輩子去償還過去的罪孽,她爸爸背負着良心的譴責,而她失去了再去愛人的能力,還不夠嗎?
鄭父溫柔地拍了拍鄭佳盈的手,“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要再為我擔心,我已經想通了,也下了決心,我要去跟他道歉,不管事隔這麽久他還能否接受我的道歉,我都要去面對他,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負責,你們年輕一代都是很優秀的人,不該讓上一代的恩怨延續下去。”
是嗎?太好了……等等,機場廣播又在催了,鄭佳盈的耳裏卻什麽也聽不進去,她的腦袋飛快地運轉着,爸爸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麽讓人非常在意的話?
“爸爸,你說要去道歉……是跟許瑞年的爸爸嗎?”
“當然。”
“而且還希望他能接受,我是說……他還能選擇接不接受嗎?”
“你這孩子真奇怪。”鄭父疑惑地看着鄭佳盈,“他爸爸眼不花、耳不聾、腦子又不傻,他跟我一樣大,我們這個歲數離老年癡呆還有幾年呢。”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鄭佳盈頭有點暈,許瑞年到底有幾個爸爸啊,“他爸爸不是已經去世了嗎?”
“什麽時候的事?”鄭父比誰都要震驚,“我去年還在張董的生日宴上見過他啊,是多了幾根白頭發沒錯,但人看起來還挺有精神的,怎麽這麽快就……那我豈不是……”
“爸,你先別激動。”然後自己也別激動……鄭佳盈使勁壓制自己狂跳的心髒,偌大的機場瞬間仿佛只剩下她一個人,四周的聲音影像,她聽不到也看不到。“好了,有什麽話等你回來再說吧,別讓英思等了,錯過班機怎麽辦?”鄭母不耐煩地拉着鄭佳盈,“快去登機吧。”
鄭佳盈推一步走一步,像個木讷的娃娃,突然她眼中泛出神采,飄遠的靈魂終于回來了。
鄭佳盈一把拉住媽媽的手,“媽,我突然想起來還有點急事要辦,是非常非常急的事,難得你們都來送我,我們下次再聊!”
“誰會閑到跑來機場聊天啊,你還要登機去比利時……喂,盈盈,我在叫你,你跑什麽?回來,你的行李都送上去了啊!”
鄭佳盈看了看霍英思,他對她笑了笑,說了句“一切包在我身上。”
然後十分巧妙地攔住正要追上來的鄭母,鄭佳盈感激地對他點點頭,飛快地沖出機場。
他說過,他們都欠彼此一個答案,對不對?
教堂後門的馬路旁停着一輛藍色的轎車,人高馬大的男人背倚着車門面朝教堂,呆呆地望着教堂頂上高高的十字架。
此時教堂裏正要舉行一場婚禮,賓客們陸續從前門進入,顯得吵雜熱鬧,他不是這場婚禮的賓客,所以他只要待在這裏就好。
不知從這裏能不能看到飛往比利時的飛機,就算看得到,他也不可能随便撿塊石頭把飛機打下來吧,明明她說過要他不要再出現在她眼前,現在她反倒自己主動走掉了,這是怎麽回事?
是怪他做得還不夠好嗎?因為他沒有消失,所以她消失了,是這個意思吧。
教堂的後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道小縫,許瑞年整個人都緊繃起來,下意識地離開車門,站直身體,精神都集中在那道門縫處。
縫隙漸漸變大,一顆小腦袋從裏面探了出來,那小腦袋古靈精怪地搖了搖,然後一個身穿白色小紗裙,看起來約五六歲的小女孩從裏面蹦了出來。
許瑞年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麽,難道他還在期待什麽嗎?他呆呆地望着那個小女孩,她輕快地跳下臺階,也一眼就看見了他。
許瑞年面色晦暗,怕吓到小孩子于是別過頭去,但那小女孩卻不怕生,對他那難看的臉色充滿好奇,竟然蹦蹦跳跳地跑來他的旁邊,仰高腦袋仔細地看着他。
女孩缺了兩顆門牙,笑起來卻大大方方,“叔叔你也是偷跑出來的嗎?”
都沒有人教她不要跟陌生怪叔叔說話嗎?許瑞年真為這孩子的人身安全捏一把冷汗,但又怕自己一開口吓哭了她,他可是有吓哭小孩的豐富經驗。
“你呢?又為什麽偷跑出來,不怕父母會擔心嗎?”他盡量溫和地勸她快回去。
沒想到小女孩小嘴一噘,不滿地說“我才不要回去呢,爸爸媽媽都在騙我,他們說我會嫁給苗苗哥哥,結果跟我一起的根本不是苗苗哥哥,他們又說苗苗哥哥已經十七歲了,不能當花童了,我才不要跟那種小孩子一起當什麽花童,剛剛我還看到他為了糖果跟他媽媽哭鬧,丢臉死了。”
“那樣的确得跑。”許瑞年幽幽地說“不能跟不喜歡的人走紅毯。”
“對吧對吧,所以就讓他們着急吧,我就在這裏自己玩,才不管他們。”小女孩很有志氣,“不過現在是我們兩個一起玩了,叔叔,我們去迪斯尼好不好?”
許瑞年一個頭兩個大,自己怎麽會被一個小鬼牽着鼻子走?
“我才不去迪斯尼。”
“為什麽?”小女孩順着他的視線看看自己出來的那道門,又回頭興奮地問他,“叔叔你在等人嗎?”
“是啊,我在等我的新娘。”許瑞年脫口而出。
真荒唐,他在這跟個小鬼胡說八道些什麽啊,不過也就因為面前的是個小鬼,才顯得他做的事還不算幼稚,他對那小女孩笑了笑,“可惜她不在這裏。”
女孩顯然不懂他的邏輯,但她樂觀地說“那我做你的新娘吧,然後我們一起去迪斯尼。”
“那你的苗苗哥哥呢?”
女孩雙手插腰,“誰教他讓別的男生跟我一起當花童,我不要嫁他了。”
“也許這并不是他的本意,只不過他知道你們兩個相差太多,不可能一起當花童,或許他現在也很傷心,也在為自己沒有勇氣跟那個小男孩競争當花童的機會,而暗自懊悔。”
他看着小女孩,“如果那樣的話,你還要氣他嗎?”
女孩眉毛打成了一個結,糾結于這個問題,連去迪斯尼的事都忘了。
許瑞年拍拍她的頭頂,小孩子的頭發軟軟的、暖暖的,“真可惜,看來你也當不成我的新娘了。”
女孩的臉頓時紅成了只果。
離許瑞年很近的地方,一個聲音穿透了他的皮肉,在他心中響起,“喂,你在幹什麽啊?”
許瑞年轉頭,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個與他近在咫尺的位置,仿佛因為她的出現,陽光也為她而灑落,她所在的地方那麽明亮刺眼,讓他下意識眯起眼來,以為自己看到了幻覺。但鄭佳盈就在那,彎着腰喘着粗氣,狼狽地站在那一片豔陽之下。
看吧,那才是他的新娘……
鄭佳盈快氣死了,她大老遠跑回公司,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還以為産品又出了什麽問題,被盤問了半天,才知道她是去找許瑞年的,而他卻不在。
鄭佳盈不死心,為了防止他對她避而不見,硬是在秘書的攔截下闖進總裁辦公室,結果被兩個警衛拖出去,最後也沒有找到他,倒是在他桌上看到幾本藏得很好的戀愛教戰手冊。
他上班時間都在做什麽啊?研究把妹的學問嗎?為了用在這種五六歲的小孩子身上?那小女孩是誰啊,看他那溫柔的表情,連臉上的線條都變得那麽柔和,對人家又是笑又是摸的,搞得小女孩都臉紅了,他到底在想什麽啊!
“你……”許瑞年欲言又止。
“我沒有上飛機,你很意外嗎?”鄭佳盈一直壓抑自己突如其來想哭的沖動,“你一定很意外吧,因為你巴不得把我趕到遠遠的地方去,以後眼不見為淨,省得我死皮賴臉地纏着你,惹你厭煩,是不是?”
鄭佳盈還真是做賊的喊抓賊,想走得遠遠的好眼不見為淨的人不是她嗎?好在這種冤屈他也受得多了,她還會責罵他,總比不理他、說讨厭他要來得好。
“我沒有想過要讓你走得遠遠的,從來沒有。”許瑞年說。
“但你就是這麽做了,為什麽不告訴我實情?關于你爸爸的事是張冰倩騙我的對不對?為什麽還要任由我誤會,為什麽不向我解釋清楚?”
看她為這件事傷心難過,他真這麽舍得嗎?然而在這種時候,許瑞年望着她,望見她眼裏的悲痛,他還是緊抿着嘴角,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夠了,她真的受夠了,她到底有多傻,竟然還跑回來找他,這只能說明他對她沒有感情并不是因為他爸爸,而是因為她本身,除了這點外她還能證實什麽?這不是越來越糟了嗎?
她這人也真是奇怪,非得親自為自己判下死刑,才能踏實地去死嗎?為什麽自己會這麽不甘心呢?是因為自己的本性就是喜歡刨根問底,還是她無論如何也放不下,他眼中對自己那一點似有若無的情感流露?
既然他也會用那種讓人心疼的眼神看她,為什麽就不能對她多說幾句話呢?就像是哄那個小女孩一樣也行啊,為什麽就不能再對她笑一次,總是用那種會刺痛她的眼神望着她?
眼淚突然不明所以地流了出來,鄭佳盈毫無感覺,臉頰的濕潤、視線的模糊,她都感覺不到,心中這種若隐若現的刺痛感,總覺得很熟悉,曾經也是因為他,讓她有過相同的感覺,那時是因為他的一句話,從此她再也放不下他。
他說相信他的人不必去解釋,不相信他的人解釋又有什麽用,本來就是解釋不清的事,說得多了也只是越說越錯,時間久了,所有事情都會逐漸明朗,所以那個時候他什麽都沒說,關于他自己、關于他的家人,他從沒跟她提過。
但她都知道了,從起初的感激到後來的厭惡,又轉為愧疚,最後……他帶給她太多情感波動,以至于整個人駐紮在她的心底,移不走、挪不動,就在最重要的位置,這期間他始終都沒有主動跟她說明過什麽,但她就是知道,就是默默地将心偏向了他那邊。
這是為什麽呢?他明明從沒跟她說過什麽,但是仔細想想,他卻總能在自己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在她的身邊。
她總說他對自己冷淡,他對她不在乎,但即使她即将飛往比利時,他卻在這破舊的教堂外,開着那輛藍色的車子,默默地守護着什麽,到底是有心還是無心?
為什麽每當她不安地質問他,想求得一個心安的結果時,他總是閉口不言,總是用那種似有着千言萬語的為難表情,讓她自己去揣測?
“你從不解釋,是不是?”鄭佳盈終于明白了。
“從不解釋,除了你。”沉默了一會,許瑞年說“但你卻沒有問過我,你相信別人,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留給我,要我不要再跟你說話,不要再出現在你的面前,我問你,你不想面對、避而不談,輕而易舉地相信別人,佳盈,我很傷心,跟你一樣傷心。”
“為什麽你知道我很傷心?”
“因為我不夠好。”許瑞神色黯淡,“我知道我不夠好,我連一束花都不能好好地送到你手上,所以你深信別人的話時,我雖然傷心卻也無可奈何,我知道我可能永遠也學不會,該如何給你所需要的。”
他竟然說他也很傷心,許瑞年竟然對她說,他會因為她而傷心?真的一直都無動于衷嗎?真的什麽都沒為自己做過嗎?他話很少,但每一句都有意義,他不會談情說愛,卻總是會在關鍵時刻帶給她安全感,她早就知道自己就是喜歡上那樣的他,而他最後跟她說的話是,他們都欠彼此一個答案,而他的答案已經準備好了。
“那個答案是什麽呢?我又想知道了。”她問、當時你說為了我,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