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劍意
第36章 劍意
似乎是看她有些走神,眉心不自覺蹙在一起,對面的小姑娘忐忑地喚她一聲:“林老師,你在聽嗎?”
“抱歉,近些日子有點累,你再說一遍吧。”
少女深吸一口氣,似乎是下定了什麽決心,道:“我說,我也想考您當初的學校。”
冉繁殷驚訝反問:“這是?”
“……我,我想當您的學妹,我還想當您的同事。”
冉繁殷緩緩呼出一口氣。
她聽不太懂,但大概能猜到意思,這所謂同事應該就是同僚,學妹就是師妹的意思,眼前這小姑娘是想借此靠近眼前之人,但又不敢直言,只能這般怯懦地試探着。
也不知這位“林老師”平日裏是如何回應她的問題,但今日既然讓她來到此處,聽到了這些話……
冉繁殷溫溫一笑,又看向窗外,道:“你自己的以後,你想清楚了便是,遵循你的本心去做這件事,日後才不會心生悔意。”
窗外,一個小女孩正在路對面踢着小圓球,應該是怕一不小心把球踢到了路的正中間,她側過身小心翼翼地護着球,和牆對踢;不遠處,一個和寧淞霧穿着一樣衣服的小姑娘正埋頭快走。
然後,她們相遇了。
小女孩将球踢到了小姑娘的腿上,留下了一大片印子。小女孩便蹲下來給這個姑娘清理着,看這背影是在不停地道歉,小姑娘也沒太在意,随意笑了笑便繼續踏上了自己的路。
她想告訴這時候的寧淞霧的就是這些,那些煩心的事情不過就是這顆球,它會弄髒你的衣衫,但只消得伸手撣一撣便好,或是費點力氣洗一洗,而後就過去了。剩下的路還是需要自己走,是繼續向前走,還是留在這裏,全靠自己的心。
想清楚了就好。
順從心意了就好。
Advertisement
旁的,都不太重要。
但少年人此時此刻的年紀,如何能想得明白這些?哪怕在之後的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也将自己困在這汪沼澤中,無處可走,卻也改變了許多。
其實她作出了選擇的,她沒有快步離開,也沒有單純地撣去自己腿上的灰,而是抱起小女孩和她的球,帶着她走向離路邊更遠的地方,千叮咛萬囑咐讓她別再到路邊去玩。待獨自離開時才發現身前同樣染了一片灰塵,回去且有的洗。
那又如何?
她不難過,她很開心。
但現在的寧淞霧畢竟還沒有經歷過之後的很多事情,她只當“林老師”這次又是溫柔地拒絕了她,在心底嘆了幾聲,表情卻沒有什麽變化,只是笑笑,道:“好的,我會仔細想一想的,謝謝老師呀~”
“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不用謝。”
雖是公式化的回複,卻仍舊讓寧淞霧有一點點難過。
這樣也很好了,這樣也很好了。
寧淞霧在心底對自己說。
手機鈴聲打破了這莫名的寂靜,冉繁殷看着小姑娘手忙腳亂地從書包裏拿出小盒子,面露尴尬:“老師,我保證我在學校沒有玩,你能不能當沒看到啊?”
“可以。”
小姑娘明顯松了一口氣,滑動螢幕,片刻後,竟真有聲音從小盒子裏流了出來。
這玩意兒還挺有趣,不用靈力就可以遠端通話,聽起來好像是叫“電話”,用電的?雷不行嗎?為何她們的世界沒有研究出來?
冉繁殷仔細觀察着,暗想:回頭讓眠眠研究一下,看能不能研究出來。
只是這盒子裏的聲音似乎有點不太友好,以至於寧淞霧在這邊回複時同樣語氣不善,甚至隐隐約約有要吵起來的跡象。
“我說了,我會在九點之前按時回家的!你能不能別催我了?”
“我和老師在一起待着,我在問她問題,我會回去的。”
“……我沒有和男生偷偷跑出去玩!我沒有!”
“我沒有早戀,我沒有打算對不起你的辛苦!”
“我的成績沒有倒退。夠了,她幫了我很多,你不要這樣說話。”
“你能不能別老拿不讓我回家當武器!我受夠了!”
“夠了夠了夠了,再見。”
少女反手将手機螢幕扣在桌面上,面露苦澀,許久才想起來對面還有一個人,帶着幾分歉疚道:“抱歉啊,老師,讓您看笑話了。今天謝謝您了,我……”
手腕忽然被人攥住,打斷了她的話。
冉繁殷同樣頓了一瞬才開口。
不是她不知道說什麽,而是這一次她摸到了那道傷口,就在這個小圓盤的帶子下面掩蓋着,憑她的經驗來看,應該是一道有幾年歷史的傷疤了。
眼前這孩子如今才多大啊。
她心疼極了,只能極溫柔道:“這不是什麽笑話,不要道歉。”
“老師……”
冉繁殷有很多很多想問的,想說的,但不是對眼前這個孩子。她要對真正的寧淞霧說,要對真正的這個孩子說。
但,來這一遭不能白來。
冉繁殷偏了偏頭,道:“想看煙火嗎?”
寧淞霧被這突然的話題震到了,讷讷回應道:“不年不節的,而且現在是白天……”
冉繁殷卻是一笑,擡手輕輕打了個響指。
在煙火拔地而起迎風綻放的五彩光輝之中,在少女驚訝地趴到窗邊去看時,幻境戛然而止,化作碎片溢散在一片純白空間中。
而冉繁殷也終於見到了這一切的操盤手。
【查典籍的時候我看到了,幹預凡人命數會沾染因果,除了修紅塵一道的人不懼因果,其餘人因果染的越多,渡劫便越難。修士修行本就是承民心意逆天而行,師尊已是大乘修士,邁入渡劫本就艱難,這點因果還是讓我來吧。】
【師尊要順利渡劫,早日飛升成仙。】
【師尊這是要把我給賣了嗎……我知道我有點笨,但是也不用給我賣這個家夥吧……】
【師尊……!】
【來向我展示你的生長發育是多麽優越嗎?】
【這不是我的吃的嗎?算了,阿笙……想吃就吃吧。夢裏那些……哎。】
【夢裏那些,是未來嗎?阿笙會受那麽重的傷,我們都……】
【你能不能幹點和你這個長相身材相符的事情!!!】
【老天奶!!你看這個人,啊不對,這個狐貍!她一點都不正常,能不能把她的身高勻給我啊!!】
岑染抵宗後未來得及喝口水便将所有煉虛及以上的弟子喚到一處,點了點人頭,快速地安排了各自的人和各自需得率領的人,這便是初步的布防。
其次是對諸位長老的安排。
“賀蘭長老仍舊負責總體調度,負責管控綜合的陣法。”她說着,目光同女人的目光交彙在一處,碰觸之間便懂得了彼此的所有意思,賀蘭應了她的話,點點頭。
二長老長於重型武器,耍的一把好刀,他同岑染同冉繁殷一齊構成一道防線。而與藥宗暫時合流的青葉峰不必多言,至於五長老……
“老五,你的那些秘境別藏了,有用的東西都填一填,人死宗門也不能亡種,你可懂?”
這便已經是到最為危急緊急的安排了,甚至連後路都要提前想好,五長老哪裏敢遲疑,領了任務後率先離席,帶着自己做的秘境們去裝填整個上雲宗了。
於此,基礎的諸多事項就預備完畢了,剩下的便也只能見招拆招,看那道門老祖此行會有多大的決心,還能不能有轉圜的餘地。
大抵是不能的。
岑染松松嘆了一聲。
秦思悅打斷她的傷感,問:“冉繁殷幾時能回來?”
“方才傳音說已經結束了北方的排布,正在全力趕回來,約還需要一個時辰。”
“也好,天成仙門應該不會這麽快。你也讓她回來的路上記得盯一盯。另外,江茫該如何安置?本座如今已經可以當場剔除這毒,但是……會損命。”
岑染一驚,忙道:“此事還需得從長計議,況且人家孩子也是來尋求説明的,就算需要她配合,也得以她為先。”
秦思悅沉吟片刻,道:“确實,需要徵求一下孩子的意見。”
蘭樾接話道:“不過,那孩子确實挺木讷可愛的,也不知這無魇尊主到底所求為何,大陣嗎?”
“許是看不得上雲宗崛起呢。”岑染笑道,起身抻了抻肩背,一副泰然自若随天下肆意安排的模樣。
不這樣又當如何呢?
幾人不約而同看向彼此,片刻後,釋然一笑。
橫豎都是老東西了,大不了拼一把,也算不辜負當年祖師爺創宗之時立的誓言,不辜負依憑着上雲宗而活的衆多民衆。
依附上雲宗而立的民衆衆多,但向外安排時多少都受到了些許阻力,不少北邊的宗門一聽是該宗的人,均擺手抗拒,一副得罪不起的模樣。
倒也不意外。
畢竟仙門已然放出消息,上雲宗收留仙門叛徒,率衆公然挑釁仙門,如若不在時限前交還叛徒江茫及蔣悅,後果自負。
岑染制止了想要将此消息告知那兩位元後輩的人,只道:“告訴她們也不過是徒增壓力和煩憂,況且這并非她二人之過,卻被自己的宗門稱之為叛徒……應當都會是極難過的。”
“掌門,我不理解。”該弟子緊鎖眉心,“我們為何要這般袒護這二人?”
弟子的腦袋忽然被扇子敲了敲,冉繁殷自其身後飄悠而出,道:“因為她二人不過是一個藉口,哪怕沒有她們仙門一樣會想辦法侵吞咱們的,但她二人卻帶來了相當多的主動權,可懂?”
看這弟子還是一臉的疑惑,冉繁殷無奈道:“若非她二人盡力遞出的消息,恐怕此時我們還在宗門大比之處如待宰羔羊一般,這樣說懂了嗎?”
待弟子離開,冉繁殷緩緩嘆了一口氣,溫聲問:“江茫醒了嗎?”
岑染悲痛搖頭,道:“老秦說,依據先前小寧帶來的治療方法來看,江茫體內的靈力同那源毒相結合的十分堅牢,源毒已經滲入她的本源之中,若是貿然剔除,恐怕會變成,廢人。”最後兩個字說的極忐忑,畢竟如今這情況……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是對江茫最好的結果。
如此天才的握劍之人,她是當真舍不得這孩子有一絲一毫的折損。也不知這尊主是何其冷然的一顆心,竟拿此等天才做實驗,甚至要她的性命當賭*/資。
聞言,冉繁殷沉吟片刻,“無礙,她應當能在戰前醒來,雖是已然滲入本源,但既然還有喚醒的空間,那就還有機會。”
“但願吧。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這不就是源毒嗎?放大人之貪妄,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欲,從而不顧一切地掠奪吞噬,如此看來恐怕這無魇尊主更是中毒至深,無法挽回。
與此同時,青葉峰上——
秦思悅随意掃了一眼扣門之人,見是寧淞霧便道:“有什麽問題,快些問。”
她裝藥的手不帶停的,一枚枚泛着瑩瑩綠光的藥丸被她塞入藥瓶之中,在她身側,秦默率一衆子弟似在調配香囊,仙草碾碎成沫,混在一處,輕嗅着便有安神定氣之用。
“長老這是在作何?”
秦思悅:“定神丸,安神囊,這都是這幾年和藥宗一起針對這什勞子毒做的研究。”
蘭樾自她身後探出頭,道:“小妮子你不許說沒用哈。”
寧淞霧啞然失笑,點頭道:“有用有用。”
【所以師尊定做自己喜歡的類型的衣服,效率真高。】
【哪裏來的小狗崽子,好可愛啊。】
【……】
【一生要強的我絕不承認我比小崽難養!】
【莫名被一只狗嘲笑了怎麽辦?】
【等等,她叫小五?】
【怎麽總感覺小五有時候看起來有點眼熟呢?】
幾次三番,幾次三番!
冉繁殷緊緊捏拳,都多少次了!哪怕是這次,每每要做什麽第一時間也是來看她如何,一點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這讓她如何想?
哦,也不能說戰前的吵架沒有用,是有用的,用來給她新增了一條桎梏,用來給她新增了一分危險。
她緩緩呼出一口氣,試圖壓下經脈內翻騰湧轉的靈力。
拜托,至少要讓她等到她的傻徒兒。
拜托。
不多時,靈光漸散,滿天的火燼之中,青衣女人長身玉立,正仰頭看着漸漸澄澈的蒼穹。
還不錯,終於等到了。
冉繁殷松了一口氣,被她壓制許久的靈力在這一瞬失去克制,自心脈之中蕩開。
寧淞霧不過向着二人站着的方向走了一步,下一瞬,女人忽然向後軟倒,吓了兩人一跳。她幾乎是沖步過去,卻在僅有三步之距時,聽到女人虛弱的聲音——
“你,走……”
寧淞霧詫異看她,“師尊,我們……”
鮮血在唇側洇開,冉繁殷借力勉強站着,冷聲道:“本座說過,倘你出了那道門,你我師徒,到此為止。”
賀蘭驚呆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甚至連該怎麽呼吸都忘了,跌跌撞撞擠出來幾個字:“師姐,你這?”
寧淞霧焦急道:“可是,師尊你的身體,你這……”
“沒有你的那些年,本座一樣過來了。”冉繁殷冷笑着,握緊了賀蘭眠眠的手,“眠眠,我們走吧。至於這位……內門子弟。”
“随她去吧。”
賀蘭不好忤逆她,只能跟着她攙扶着她離開這方天地,臨了還在試圖使眼色給那個呆滞在原地的人。
傻孩子,快跟上快來哄啊。
但孩子實在太傻,生生錯過了這視線,反倒叫冉繁殷看去,冷了神色問她:“你的眼睛壞了嗎?”
“啊啊,是有點癢……”
“那回頭讓秦思悅給你看看。”
“啊,啊……好。”
賀蘭無奈地看向寧淞霧。
她不知道這二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顯而易見,不太好哄。
加油吧小傻瓜。
是啊,是啊,并沒有出事啊。
那是因為多了很多的變數,因為蕭晚澄這個變數竟能想出來辦法從亓平城周圍跑過來,因為很多變數。
若是沒有呢?
若是沒有蕭晚澄,怕是在無魇尊主那裏寧淞霧就已經傷重難治了吧。
她幾時才能意識到,她想要的不是她有多麽聽話,有多麽乖巧,她想要的只是她可以去稍微稍微地重視一下自己的性命,不要永遠死在第一線。
更不要,當着這麽多愛她的人的面選擇這麽危險甚至大概率會死的可能性。
她可以理解,但她沒辦法不生氣。
她理解的是修士之責任,但她在為一個不懂珍惜自己的人而生氣。
無法調理。
而那女孩也很快反應了過來,低嘆一聲。
秦思悅近幾日各峰都得跑,單單就她那幾個弟子根本不夠用,藥宗來幫襯着,這許多的傷患、還有一些別的宗交極昂貴的費用也要留在上雲宗治傷的人都等着她們醫修。
宛若嗷嗷待哺的小崽子。
偏偏朝暮峰上這位長老,身體只有一些輕傷而無甚大礙,但體內靈力紊亂态勢卻不見極明顯的好轉,她還得日日過來把脈,看她有沒有好一些,亦或是有沒有終於快要死了的跡象。
很遺憾,都沒有。
┆┆
同這靈力紊亂之态勢一樣不變的,是不論風雨烈日都跪在院門外的寧淞霧,傲然挺立,不知是不是真的認識到了自己的問題,但想要回峰脈的心确實是幾近赤誠。
這一次,就連對這些事情無感如秦思悅也下意識間緩了腳步,遲疑許久,輕嘆一聲走到寧淞霧的面前,無奈道:“你在這兒,除了傷害你自己,還有什麽用呢?”
寧淞霧壓了壓淚意,一雙澄澈的眼睛中滿是霧氣,她好像什麽都沒說,又好像什麽都說了。
秦思悅無奈極了。
她就說這些情情愛愛的最難讓人理解了吧!
你瞧瞧,這倆人在這兒置氣不說,都拿自己的身體置氣,一個把自己跪出外傷,另一個生着氣內腑也沒辦法很好地調整,不會致命,但這般拖着總歸是不太好的。
秦思悅乾脆幻化出來一方藤椅,坐在寧淞霧的面前,冷呵一聲:“你站起來。”
“寧淞霧,你站起來。”
女孩只是強硬搖頭,怎麽都不願意站起來。
嘴巴真是被鐵條鎖死了。
秦思悅呵笑一聲,擡手喚出兩根藤條将這人徑直吊着拖了起來。膝蓋終於是離開了已經生生被她跪出了印子的地面,留下兩窪水痕同那膝上模糊不堪的痛苦痕跡遙遙相對,饒是秦思悅這個無關人等都看的很是心疼。
她重嘆一聲,道:“你都不明白她在生氣什麽,你傻跪在這兒有什麽用?”
“師尊……”久未張嘴之人恍然一瞬,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沙啞道:“她在氣我不聽話……不聽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