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
第 45 章
陶玉終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臺上。
——在一雙嗓音清亮而流暢的報幕聲之後。
高高的白熾燈懸在頭頂,回收的燈光将體育館內四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凝聚到了臺前。陶玉無法控制的掌心微顫,他幾乎頭腦空白,不停地告訴自己,別緊張,陶玉,不要緊張。
要知道,他現在不僅有着程向南一半的臉皮。
還有那一半膽兒。
他的膽怯和無措不會被任何人察覺。
可說他敏感也好,說他過于在意這次勇敢的結果也罷,當陶玉真正坐在了鋼琴前面,雙手虛架在琴鍵,左半邊臉朝向臺下,餘光可以清晰地看見底下不住竊竊私語、輕笑攘罵的人群——
那一瞬間,一切舊景重提。
不是你的東西就不會是你的。
借來的總要還回去。
陶玉有些失落地意識到,就像他早就心知肚明的那樣,除了他自己以外,其實沒有人在乎這場演出是否圓滿落幕,敢與不敢實際上沒有區別,他的勇氣并沒有任何意義。
真到了臺前,他還是緊張得要命。
“還行啊……”
大剛是為數不多認真在聽合唱表演——裏鋼琴曲演奏的那一個。
他側耳細細品味了一會兒,态度良好,奈何審美不足,但凡跟“藝術”倆字搭點邊兒的都覺得上檔次,一對耳朵成天挨樓下小學生嚯嚯,哪裏分得清什麽好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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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抻長胳膊肘,頂了頂程向南的後腰。
“怎麽說啊?”大剛虛心求教,“我啥時候開始鼓掌?”
“暫時不用。”
程向南原本下意識想躲開,他很不喜歡有人動他的腰,但意識回籠後想了一下,他不想讓今天有求必應的小胖子難堪,于是站定了沒有動,手持相機一晃不晃地對着臺上的陶玉,輕聲說:“才剛起頭……”
然後相機畫面輕微晃動了一瞬。
就見他壓低嗓音,偏頭看了一眼大剛,對着他幾不可聞道:“錄着呢。”
這些對話也會被錄進去。
到時候他還怎麽拿給陶玉看?
“……哦!”大剛這才反應過來,後知後覺地笑了一下,對程向南的仔細程度之深,以及事兒逼境界之厚,咽下了堪堪脫口的千言萬語腹诽,只說,“沒聽我媽說過他還會鋼琴啊——哥你教的?”
足見“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這話說的一點沒錯。
喝了程向南的奶茶,大剛把口改得飛快,真誠誇贊道:“聽起來挺像那麽回事兒的。”
但聽起來挺像那麽回事兒,實際上只說明就那麽回事兒。
——否則以大剛的文學素養來講,如果真像那麽回事兒,他會拿來評價的措辭絕對不是這句。
反而目瞪口呆,直接脫口“牛逼”倆字兒才是順理成章的情狀。
……不過這也不能怪大剛不夠給面子。
本來彈的是不怎麽樣。
程向南看着坐姿明顯僵硬的陶玉,忍不住在心裏輕聲嘆了口氣。
樂器演奏水平屬于臨場發揮占比很大,本身水平占比更大的那一類表演裏,二者缺一不可,無論少了哪個,往往效果都會變成不過如此。
而陶玉師承程向南這樣原本就只能唬弄住不懂行的庸師,練習時間更是只有短短的兩個周,本來極速練成的水準僅僅只在可以勉強上臺……
至于現在。
他太緊張了。
“好——!”
原本計劃在過半時候鼓掌的大剛,改為在表演結束之後,率先叫好接着鼓掌。
他賣力的演出甚至比臺上的人得到了更多善意的哄笑和口哨聲。
集體謝幕鞠躬的時候,陶玉站在大家中間,彎腰,致謝,照久了以至于讓頭頂發絲發熱的白熾燈一視同仁地打下一束光,陶玉就這麽低頭盯着地上黢黑的陰影,失落得臉色發白。
他近乎無措地空握一下掌心,發覺裏頭挂滿的全是粘稠的冷汗。
真是太狼狽了。
那逐次退場的三分鐘裏,分明沒有人怪他表現不佳,其實也沒有人真的在意一場文藝彙演的水平好壞,陶玉心知肚明會因為自己的表現感到丢臉的只有他自己,但他還是會因為這份丢臉而感到深深的痛苦。
就好像臺下無論有沒有一個程向南一直在看着他。
他還是停留在原地打轉。
無論別人多麽努力想要拉他一把,但是沒有用。
一切努力和克服的結果統統指向了同一條——沒有用。
“陶玉?”
同桌注意到他走得格外緩慢的步伐,有些擔憂地看了陶玉一眼。
她看出他現在的狀态很差,但對真實的成因不明所以,以為陶玉還在緊張,于是想了一瞬,用一種自認很有說服力的方式來消解他的情緒異常:“怎麽了嗎?表演都結束了呀,都過去了,再下次煎熬得到明年,還早着呢。”
陶玉聞言,煞白着一張小臉,對她的好心勸解艱難地報以一個實在說不上好看的笑。
“謝、謝謝……”
雖然她不明白。
可陶玉随即還是感到一種感激,也不知道是因為她不會因為他的失誤導致的演出效果差強人意,從而對他感到不滿又或者生氣,還是因為她不明白。
退場經過的後臺人多又亂。
同桌縱使仍然擔心,但也不能夠停留太久。
何況她早就約了要好的朋友一會兒趁着慶典還沒結束,下樓上小賣部逛逛買點零嘴,再去操場上拍幾張照。
陶玉慢吞吞地跟在人群後邊,順應浪潮一點一點挪出後臺,仿佛方才那場效果不怎麽樣的表演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以至于現在急需修身養息,壓根沒勁兒再同人擠。
“欸,陶玉!”
大剛卻是一人當先,簡直是逆流而上匆匆碾過人群。
“等,哎,別擠別擠,讓個位兒成吧……”
他雖然動作急切,但到底還有邏輯,該從哪兒進從哪兒進。
不像程向南,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就環視一圈,轉頭貓進了堆放道具的過道另一邊,就在陶玉聽見呼喚倉皇擡頭時,程向南撐着圍欄翻身而過,從半空中躍了下來,正正好好,停立在了陶玉身後的空地上。
“愣什麽呢。”
程向南神色自若,半點不見剛才幾分鐘的凝重。
他伸手拍拍陶玉的後頸,又很輕地揉了一下,動作輕松而自然,就好像這是最普通的一天裏最普通的一刻,沒有一點兒額外的寓意:“結束咯,我看有些人已經走了,你想回去吃點睡覺,還是喝點兒再睡——我話先說啊,未成年不能飲酒,喝點牛奶要麽波子汽水。”
“不……用了。”
不知怎麽的,在感受到脖頸處的撫摸之後,陶玉漸漸冷靜了下來。
他搖搖頭,這是拒絕了程向南的提議,旋即充滿感激意味地看眼好容易才硬擠到他面前的大剛,帶着兩人緩慢地往臺下移動,意思是還想繼續看,起碼要把晚會看完。
畢竟都是學生們自己排的節目,都是心意。
歌舞唱跳彈評說戲應有盡有,難度有高有低,但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放上臺去——陶玉自己用心去做過,自然明白,也肯珍惜這背後的不容易,安靜認真地把表演看完就是臺下觀衆最大的敬意。
程向南和大剛當然沒有這樣的覺悟。
因此大剛強撐着又坐了一會兒,就迅速告別,跟周斌他們幾個約着上操場打球去。
而程向南拎着手裏的袋子,心思沒在舞臺上,光注意着陶玉嘴動的頻率,要麽給他遞上奶茶吸兩口/爆珠,要麽低頭拆開鴨脖包裝,送到嘴邊,讓陶小同學緩慢地啃兩下。
夜漸漸深了,路燈也暗。
舞臺上的白熾燈沒有幾度電肯勻給臺下。
“表演我給你錄好了,回去就拷到電腦上,回頭我給你說放在哪個文件夾裏,你想看的話再自己調出來看。”程向南伺候完陶玉,自己也喝了兩口月巴克的檸檬茶,然後像是漫不經心地提及,他随口說,“密碼還記得吧?”
陶玉腦袋沒動,耷着睫毛不說話。
……
喲,看來是真傷心了。
程向南沒想着“至于不至于”這種屁話——一件事對一個人的影響,本來就是相對而言的感受差異,他覺得犯不上,跟陶玉心裏怎麽想有屁關系?
他覺得至于就至于。
因此程向南最好是哄,底線是勸。
講那些“無關緊要莫進心”的大道理全是敷衍地揭過傷疤,好像揭過就是不存在了,程向南不喜歡這樣,他也不舍得這麽對待陶玉。
程向南這麽想着,頓了一瞬。
“密碼是你生日。”
沒人理他,程向南倒也不覺尴尬,沒事兒人似的自截自話:“我承認這麽設置是土了點,但貴在實用,怕你忘了嘛……再說家用電腦,也不防誰,你加綁銀行卡裏那點錢應該還犯不着遭人惦記,密碼簡單點也無所謂。”
事情到了這地步,他竟然還不忘初心,時刻惦記着拉踩一下留給陶玉的那張銀行卡裏沒幾個子兒的陶路行。
也不知道陶玉聽沒聽出其中的深意。
“嗯。”陶玉擡起眼皮盯着臺上的韓舞,視線盡頭隐隐發虛。
可這其實是今晚上最受歡迎的表演了。
比起陶玉他們班排演的那場壓根沒幾個人專注在聽的合唱,五個小姑娘打扮潮流,舞姿飒爽,無疑是更能吸引人的視線。
何況她們臨場不懼。
甚至連表情管理都跟上了。
陶玉忍不住擡起了頭,看着她們,其實經過這麽一會兒,方才跳動劇烈的心髒已經緩緩平息下來,掌心不斷溢出的冷汗也早已恢複幹燥,他沒有那樣心慌,尤其是并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怪罪他的表現不好,只是此刻看到臺上的女孩子們這麽奪目,陶玉的心裏難免又有些沮喪起來。
他像是又一次證明了班主任的寬容放人其實是一種正确的決定——
同時還辜負了大剛和程向南的精心加油。
可是還沒等他重新進入灰心喪氣的情緒裏面,陶玉就聽見程向南的聲音越過鼓點分明的伴奏,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忽然問他:“真夠吵的,還好我那時候生得早,不流行這一套——不過想起來了,有件事兒,我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沒問,話說陶玉你——”
程向南在黑暗裏無聲無息與他靠得很近。
“之前你說,你是哪只耳朵聽不着了?”
在陶玉看不見的地方,程向南側過臉,他高挺分明的五官在一片黑裏無疑是極具侵略感的,尤其是那雙黑黝黝的眼睛。
可此刻,那雙眼卻只是靜靜地,始終地在凝視着他。
仿佛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呼吸,每一個回答都值得被叼進眼底銘記。
過了好一會兒。
才在謝幕時的如雷掌聲裏,聽見陶玉聲音不大地回答。
“右耳。”
陶玉輕聲地說。
好,記住了,右耳。
他說過一遍,程向南就點點頭,記住了。
這一回他沒再安慰他,只輕輕地把陶玉的腦袋按在自己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揉着他的後頸,态度是那樣坦然,裏頭蘊藏的珍惜與憐愛簡直澄澈得像一片海。
程向南就這麽重複着這個動作,低頭說了句:“那挺好的,人基本都是左半邊臉漂亮些,你是很幸運的那一個。”
陶玉不知道為什麽,聽了這句話,就這麽一句,在這一刻裏這一句話的肯定遠勝過千言萬語。
哪怕這一刻之前他從來沒有因為臉蛋的好壞而感到喜悅或者焦慮,也在擔心程向南突如其來的這一個行為會不會過于誇張,引起身邊人的注意,又或者還有一些不合時宜的想法。
可是當他聽到這句話——
陶玉忽然覺得自己在這一句話裏好像是那樣的矜貴。
他不知為何,臉驀地紅了一瞬,腦袋頃刻放棄掙紮,像是舉雙手投降一般無力地輕靠在程向南懷裏,允許自己肆無忌憚這麽一會兒,就這麽一會兒,沒有說話。
半晌,才聽見小結巴把腦袋從程向南懷裏拔出來,仰頭凝視程向南半晌,緩慢地擡身坐回到位子上,欲蓋彌彰地盯着臺前已經在宣告落幕詞的主持人發言,特擰巴地說了句:“你,你也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