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陶玉不是說話不算數的人。
這點程向南明白,被找到店裏要人的戚姐更是深以為然。
“你說人不在?”
店裏突然傳出一聲“您有新的訂單,請查收”,卻沒人理,戚姐一臉忙碌過度以後的悶燥,盯着眼前面色鐵青,一副興師問罪模樣的程向南。
聽他壓低了嗓子,厲聲道:“陶玉在你這裏幹活,放學就來你這兒也是從這兒走的,你自己說的!”
僵持間戚姐的臉色也很不好。
可她此刻卻只能默不作聲,畢竟——
“現在人不見了,找不到,完事兒你跟我說人不在?”
這麽糾纏下去不是個事兒,陶玉擺明了不在這裏,挺大個人了,也沒有旁人一定要代為照看的道理。
反倒是程向南找不到人,就來找戚姐撒火,這很沒有道理,無非是仗着戚姐同樣擔心陶玉,否則這個向來拿捏主意的女人沒這麽好脾氣。
學校那裏早去找了一圈,沒有人,電話電話也打不通,程向南渾身上下寫滿了一點就炸的焦躁。
他沒在這裏找到陶玉,靜了兩秒,像是強壓火氣。
兩秒以後,他轉身就走。
此刻飯點未過,店裏的生意一向不錯,其他的員工忙不過來,戚姐就得去做事。她挽袖抻衣的同時,偏首看了眼程向南離開的背影,心中一沉,陶玉是對她說過家裏現在住了個人,懇請她別同旁人講。
陶小同學的請求不多,求人的樣子誠懇又很可愛,戚姐當場痛快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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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怎麽也沒想住在他家裏的……是這樣一個人。
一旁忙成個陀螺的員工叫苦不疊,邊端油膩膩的碗碟,邊哭天喊娘叫着重,戚姐腳步停頓,又轉頭望眼程向南離開的方向,突然這時她的手機響起來,戚姐心不在焉地接了電話,聽見那頭急促的喘息。
“姐,姐,江湖救急!”
電話裏的大剛這般急切地求道。
事情的起因是周斌惹上真事兒了。
是,他是不愛讀書,隐隐還有點不學無術的意思,跟大剛這類找着正事兒也能正經幹上倆月新鮮的都算不上同類人。可他再混也只是個學生,平常拜個碼頭,認個大哥,收個小弟,都只是框限于學校範圍的小打小鬧。
換句話說,純屬于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水平。
一遇到真狠的,見了血,就知道怕。
……而他不久前真遇上了。
哪怕只是因為走道的時候牽着女友,那種青春期男生總愛現眼的基因按捺不住,非要找個地方發洩,手一舉,沒喝幹淨的易拉罐一丢,他想要效仿早前在廣場上碰着的黑眼睛,覺得這一下砸去萬籁俱寂實在拉風。
可他到底涉世未深,沒有黑眼睛曉得找好欺負的人吓唬的意識,也沒有黑眼睛事不做絕的習慣。
砸到的瘦猴是混子頭頭。
砸到的,還是人家的頭。
——也就真知道怕。
老城區裏的這種堂口,魚龍混雜,帶花臂的、拎酒瓶滿街亂晃的、炸一頭黃毛騎個摩托再摟個金毛姑娘的……要說沒幾個流氓混混,那真是牛鬼神蛇聽了都得說你好壞啊還騙人。
最早那幾年裏,陶玉他爸還沒跑,但已經醉醺醺地開始混的那幾年裏,這類人不止來找過他一次。
陶路行起先沒管,他那時候也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看到喝多了的老爸,也怕挨打。
可縱使老爸不打大的,只打小的,他也不能不管陶玉。
關鍵是管麽得管,陶路行就不是那能撂開手的人,他就是累死也不肯丢下他的家人。
更大的問題在于老媽突然就死了,那也是陶路行的媽,他看着陶玉,哪怕明知不能遷怒,這也不是他的錯,可每回兄弟倆單獨處着,陶路行看看全然變了個人的老爸,再看看驟然沉默不笑,輕減得近乎瘦削的弟弟,談不上陌生與厭煩,心裏也說不上能得過且過,總還是有道坎兒在這。
這種半逃避半撐起家庭頂梁柱的日子,陶路行足足過了快兩年。
直到有天老爸擦幹淨臉,也不喝酒了,一張毛孔粗大鼻頭紅腫的老臉怼上了陶玉,他一夜之間面目全非得近乎洗盡鉛華,帶着點幾乎神經質的淡淡笑意,讓陶玉換上新衣,說要帶他出去吃飯,見幾個朋友。
這久違的父愛半哄半騙,騙得陶玉心甘情願。
——卻騙不了早已放棄了守得雲開見月明的陶路行。
老爸這樣的人,他現在的這種狀況,還有什麽朋友?能有什麽朋友?
有什麽朋友是非要把還在學校裏念書的小兒子大晚上的洗幹淨了換好衣服送出去見人的?陶路行曉得利害,親身蹚過民間疾苦,他一臉麻木地攔住老爸,說不讓,非叫陶玉去,他就要報警,反正他們一家已經夠丢人的了,不差這點臉,讓老爸沒事少在外面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
老爸聽了這話,驟然變了臉色。
可陶路行都閉上眼了,還沒等到巴掌落下。
陶路行緩慢睜開的目光中帶了點意料之外的厭惡,其中交雜着掩飾不住的恐懼,而瞳孔中映出猙獰面目的父親更是殘忍的幫兇。
許久的沉寂過後,幫兇的良心似乎也有人在內鳴金打鼓,唢吶吹響就是一陣惴惴不安。他像是回過神,低頭看眼聽着聲不明所以,只是努力對着他笑的陶玉,一張白嫩的小臉異常可人,原先誇他好看的大人們只多不少,但從未有過那幾個“朋友”口中眼裏的那種觊觎,父親臉上的那種後知後覺的懵懂自慚和被揭穿某種見不得人的憤怒讓他記憶猶新。
從那以後成天挨揍的人又多了一個陶路行。
但不管怎麽樣,起碼老爸喝得再醉,也沒有再讓他的一個“朋友”見到陶玉。
而如今大剛很有義氣,卻沒有膽氣,周斌的麻煩事他要管,但不能只是他管,非要拽着胳膊肘子比鳥都細的陶玉陪他一道去,去見周斌惹怒後就翻了臉的“朋友們”。
“我,不去。”
那些帶着陰影的回憶猶如洪流一般将陶玉裹挾其中。
陶玉幾乎是乞求地看着大剛,這不是他們能處理的事——況且黑眼睛還生着氣,他答應了要回去給他做咖喱雞,就不能言而無信。
可大剛卻振振有詞,好像自己很有道理:“拿人手軟,吃人嘴短,小叮當整天吃你的用你的,你少給他做一頓飯怎麽了?倒是陶玉,別忘了你哥可還沒知道他在你那兒,你別老忘了親疏遠近。”
他意在提點陶玉誰是過客,誰才是真正的兄弟,卻沒注意陶玉的手驟然攥進了掌心。
……但還是算了,算了。
他不鹹不淡地在心裏念着陶路行一直教他的話。
——閻王好送,小鬼難纏。
所以你遇到事情不要急,路遇小鬼要當心,好壞藏底,嘴巴閉緊,什麽事兒都得琢磨過一輪再做決定。想清楚了,慢慢來。
至于別的什麽,也都能忍則忍,當退則退,有些麻煩可以解決,就沒必要另外招惹是非。
算了吧。
算了。
這麽想着,陶玉倏地移開視線,好像突然就無法這麽看着一臉理所應當的倪剛。
可陶玉這樣的人,不是天就生成的沒心沒肺,他後天養成的行為準則讓他再如何憤怒,也不過做出這點餘薪不燃的舉動,來表達自己的抗拒和厭煩。他攥緊的手很快又松開,引燃的憤慨轉眼間只留下一縷炊火似的硝煙。
陶玉看着大剛,又重複說了一遍:“我,不。”
他拒絕得相當堅定,但無濟于事。
大剛畢竟才上了一個月不到的班,又有家裏廠裏的親朋好友明裏暗裏照顧着,其實在這世上——乃至這條烏漆麻黑的糟亂街面,都“混”得相當有限,既沒食過人間煙火,也不明白有些人是真不能輕易沾惹。
無知和急躁所帶來的危害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還沒等陶玉結結巴巴地把話說完,大剛已然不耐。
他心裏擔心着周斌,不耐煩聽,幹脆上前一步,一把狠勁兒攥住陶玉的腕子,不顧陶玉當真惱火的掙紮,用力拉着他往周斌發來的地址走,邊走,一邊大聲喊:“說到底,也不是什麽大事,我們陪他去道歉,我來說,他自己跪,我再從工資裏拿錢湊點,心多誠吶,他一個老大犯不着跟我們幾個學生計較,那多掉價啊,他還混不混了——”
大剛便開始喋喋不休,所得的一切有關混混群體的經驗全部來自《古惑仔》和《教父》。
“這,這不一樣……”
陶玉掙紮無能,再好的脾氣也被耗盡,他忍不住邊掰腕上的手指,朝大剛喊:“起、起碼你,找、人啊!”
事實證明陶玉到底是對的,他一直比大剛聰明太多,這份聰明遠不僅限于智力,還在于他有結巴也要開口的勇氣。
求助的智慧也是一種智慧,畢竟個人的能力在外界的浪潮來看,未免過于微不足道。
大剛才死命拉拽着陶玉到周斌發來的地址,廢舊失修的爛尾樓下,一個精瘦的小青年半蹲在藤蔓濕垂的地面。
聽見聲,他瞟眼來人,從校服看出兩人身份,接着青年站起身,拍拍腿,擡手指了指樓上,轉身領路的同時露出一點不懷好意卻很期待的笑。
陶玉簡直想倒頭就跑。
然而大剛的力氣太大了。
紮堆兒耍狠的混混他不敢招惹,難道拉着手無縛雞之力的陶玉壯膽還不能麽?
戚姐最怕的就是這點。
現在這麽火急火燎,是為了這點。
……十分鐘之前,她挂斷電話狂奔幾步沖出店門,一把拽住她原本鐵心要跟陶路行交代的同居人,也是因為這點。
戚姐一路跑來披頭散發,緊咬牙關看眼一旁的程向南,只見這人額角青筋暴起,雙眼通紅,沒個人樣,那副一邊跟她毫不費力地串巷跑來,一邊有序呼吸到幾乎冷靜出了幾分兇性的模樣,晃眼看去,還以為是在未知領地上狩獵的野獸,認路也要占地,吃人不吐骨頭。
太兇了。
戚姐怕出事,強撐着跑到爛尾樓下,才敢聲嘶力竭地喘口氣。
然而程向南已經面無表情地走上去。
……這樣的人。
戚姐此刻的念頭與年少的陶路行不約而同,她太久沒這麽賣命跑了,喘得胸腔抽痛,雙眼發花,但還是擔心陶玉。她狠狠咬牙,撐着水泥空築的扶手直往上爬,邊爬樓邊想。
這樣的人,到底為什麽非要跟陶玉混在一處。
他有可能別無所圖嗎?
正當戚姐爬到樓頂,撐着外牆,因為急行急停而眼前發黑,出現耳鳴時,就聽有肉|體被橫摔出去,渾然墜地的聲音。
戚姐是做餐飲的,直覺這動靜不尋常,仿佛整個人像被抛上岸的活魚,沒有半點還手之力。
而等到将近五秒過去,戚姐終于緩上氣,視力漸漸恢複,眼前一明,就看見幾個流裏流氣的小混混歪七扭八地躺在一堆說不清是碎了還是原本就倒在這裏的石塊碎木上,唉聲呻|吟,喲喲痛呼。
而程向南還咬住後齒騎在瘦猴身上,堪稱冷靜又力度瘋狂地兜頭就打,拳拳到肉。
戚姐都快看愣了。
——她是這塊混大的人,自然知道這種事兒怎麽解決最好,燕過不留痕,但沒想到陶玉這個同居人的手腳利索成這樣,兇得連她都來不及說上幾句話。
更別提當即攔下。
連她都這樣,甚至不用想着指望起初還挨了揍,軟在一邊悶聲求饒的周斌和大剛。
這倆二傻子癱坐在地,剛剛結束抱頭求饒的窩囊氣,這會正呆呆愣愣地看着程向南這種揍人基本按着腦袋打的散財打法,起初還想吱聲說點什麽,很快就被吓得沒魂,膽戰心驚地,仿佛怕驚擾了神經病。
最後回過神來想要勸,卻發現自己已然噎住嗓眼兒,說不出話。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兩三分鐘,也可能是一年。
戚姐到底記起來時她幹過什麽,怕有理的成了沒理的——要知道那瘦猴都快沒氣了!
猛地又是一拳嵌肉,程向南才聽有人由遠及近,胳膊被一雙布滿老繭的手抓住,是很有力氣的女人的力道,指甲都掐進他的肉裏。
戚姐沒管打出狠性兒的程向南用平靜到幾乎麻木的眼神怒吼着讓她滾,只咬住了聲兒,拖住他:“好了……行了!別打了,陶玉——你看看陶玉!”
程向南這才停頓一瞬,漸漸平息下來,理智随之回籠。
他想起起先跑上樓時看到的那一幕,陶玉奄奄一息,恍惚擡頭,兩人在混淆明暗的路燈斜照下四目相對。
饒是程向南此時回想,他的胸口都忍不住起伏——他太後怕,覺得陶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就是要他救他。
程向南回過頭,戚姐抱住他靜了兩秒,撒開手。
天臺上。
陶玉整個人縮成一團,一聲不吭地盯着他看。
程向南被那雙黑黝黝的眼睛盯得渾身冒火,但脾氣發不出,沖他伸出手,招了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