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程向南是那種對待外人疏離有禮,對待自己人天然王八蛋到自成一脈的混蛋個性。
所以這是時隔不知多久,他第一次用這樣懇切到近乎平淡的語氣對彭渡拜托什麽事兒,驚得骨子裏有股賤勁兒的彭渡屁滾尿流,卻又喜不自勝,當即一口答應下來,比那管吃不管事兒的老小子利落了不知道多少。
程向南在登機口和他告別,時隔一天,又走進機場,是要回家。
彭渡看他這麽迫不及待,忍不住要賤嗖嗖調侃:“真有人了?”
程向南聽罷,想到陶玉。
他悶了一路的臉色稍顯緩和。
——随即他回過神,又琢磨着話裏意思,聯系上彭渡這個打小就沒追求、也沒個正形兒的人,能說出口的水準。他話裏帶笑的調侃不帶惡意,但也沒安好心,程向南自認不是什麽道德衛士,不會因為這點口頭便宜不痛快。
可還是因為分明不在現場卻也被迫接受調侃的人是陶玉。
程向南瞟他一眼,漆黑的眸子帶上點透骨的涼意。
程向南淡淡地扯下嘴角,嗤笑道:“扯屁。”
彭渡當然是在開玩笑,見他這樣不滿,以為在鬧,依舊不懷好意地壞笑。
程向南沒再針對這事兒說什麽,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哪怕他肯為小陶同學多此一舉地做到這步,可他既不想,潛意識裏也不願,讓陶玉太早、也太猝不及防地被他從前身邊的人看到。
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哪怕他對彭渡用這樣一如既往無所謂、不尊重的輕慢态度,來描述對于彭渡而言,壓根兒沒影,無非只是順嘴拿來消遣的陶玉,而感到些微悶火燒出了硝煙的憤怒。
卻又睜只眼閉只眼,不過輕嗤一聲以示叫停以後,便對此放任不管,三兩下說過再見,就要告別。
他沒有回頭,沒有不舍,提着原本計劃要在北川停留五天的行李,轉身朝候機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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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掠過了第三架飛機。
今天萬裏無雲,是個好天氣。
戚姐還沒結束她的周末考察,可見在大學城邊開韓料店的前景的确可觀,利潤巨大,大到足夠誘惑她抛下周末的客流量不管。
正值周日,陶玉不必打工,也不用上學,更美妙的是大剛還在廠裏上班,沒有辦法抓他去這邊下棋劃分地盤,那邊打球充當拉拉隊地到處奔波撐場面。
陶玉只覺得心情美妙,人生有望。
就連這會兒孤零零地坐在樓道口裏,仰頭看天,看擦擦藍的天,滿心歡喜地跟哥哥打着電話到一半,發覺大剛還是沒忍住,之前跟陶路行含含糊糊地說起陶玉倆月以前,在廣場上弄回去一只小叮當,一直放在家裏養,鬼迷心竅的……跟養兒子似的!
陶玉都只笑笑,半點兒沒往心裏去。
索性陶路行理所當然,聽見小叮當,以為是娃娃。
——娃娃嘛,不是布的,就是陶瓷的。陶玉難得有點小愛好,雖然說這愛好可能不那麽男人,放在世俗評判标準裏聽起來有點兒“娘”,他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
反而笑着調侃:“女朋友都還沒找,書也沒讀完,就想着養兒子啦?”
陶玉不好意思地又笑。
結果陶玉正專心應付着呢,在小靈通這頭,同陶路行好聲好氣地“嗯嗯啊啊”,支吾不清地想要随口帶過小叮當的話題,卻被恰好拖着行李回到樓下的程向南聽見這個外號。
并且還鬼使神差地停在牆角另一側,偷聽半晌,聽出來“小叮當”指他。
程向南:“……”
他這一路沉甸甸地壓在心底,無處宣洩的斑駁情緒頓時洩洪外放。
要知道程向南長到這麽大,遇到的浮沉事多了,本以為再離奇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也能一樣自己消化。
昨天是他為數不多的幾次在社交場合吃癟,勉強還算可以忍耐,可被人在身後偷偷摸摸地取外號——還是這麽可愛的外號,的的确确,是程向南生平第一次的體驗。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只要碰到陶玉,自己的情感就如此充沛。
可這會兒冷着臉駐足在原地。
程向南仔細控制了半天,還是覺得自己快給這沒心沒肺的小結巴氣得笑出了聲。
“小叮當?”
這鬼似的飄出的嗓音太過熟悉。
陶玉繼續仰頭看天的同時,茫然地心想,黑眼睛不是周三才回來嗎?怎麽這會兒就聽見了他的聲音。
要說這幾天想沒想他,陶玉自己最清楚。
——不是完全沒想過,但也确實是沒多想,起碼不至于到幻聽幻視的程度。
可這過于熟悉的嗓音卻又實實在在地飄來一句:“陶玉……”
被這來源不明的一聲聲呼喚弄到困惑的陶小同學擡眼,就見不知從哪兒憑空竄出個程向南。
陶玉:“……啊,你,哥……哥。”
電話那頭的陶路行不明所以,喂了一聲。
陶玉原本還在猶豫,究竟是繼續和親愛的哥哥聊天,慢慢悠悠地享受難得閑适的午後時光,還是先起身讓奔波一路,應當是很累的程向南趕緊上樓回家,然而見程向南垂眸耷眼,靜靜注視着他,嘴角半死不活地微微撩起,額頭上的青筋彰顯出他此刻的心情很壞。
陶玉見狀,當機立斷,三兩句忍痛挂斷了哥哥的電話。
又耷拉着腦袋縮到牆角,祈禱程向南沒察覺小叮當指的是他——可觀程向南一副好氣到好笑的模樣,沒察覺的可能性不大,陶玉很識時務,登時整個人貼着牆根兒,蔫蔫巴巴地說:“歡,歡迎回……家。”
“哥哥。”
程向南卻低頭看他,注意力已全然不在“小叮當”身上。
他詫異地挑了下眉。
這是心想,陶小同學成日裏不就一個人嗎?打哪兒來的哥哥。
懷揣着這樣這樣說不清道不盡,來得匆匆卻又霎時就變得咄咄逼人,急于得到印證的茫然,程向南回神。
他的眉眼本就不是清俊的長相,鋒利又兇悍,有着十足的侵略性,哪怕是心中茫然時的面無表情,也能顯現出某種不近人情的疏離和挑剔。
然而這種茫然稍縱即逝,程向南只是垂眸看他,重複了一遍,又問。
“哥哥?”
陶玉不知道這種近乎“同病相憐”的處境一朝崩塌,對黑眼睛的影響這般大。
聞言,他點點頭,又擡手指下小靈通。
意思是剛剛和他打電話的人是哥哥。
本來陶玉以為解釋完了,黑眼睛沒有吭聲,小叮當仨字就算過了,可一擡頭,瞥見程向南臉上的神情,他頓時不敢自作主張了。
“你、你是又,生氣,了嗎……”
陶玉怯怯的聲音傳來。
這小可憐的語氣可真是久違了。
程向南低頭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心裏情緒混沌得快要燒成一團了,面上卻沒有表情,腦海中迅速閃過許多念頭,可最終卻什麽也抓不住。
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陶玉,還要追問:“你有哥哥,那之前你還叫我什麽?”
陶玉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現在有點害怕,一怕就想要貼牆逃走。
陶玉轉頭小跑上階,立刻回屋,像一頭受到驚吓,但在獵豹虎視眈眈的注視下靈活依舊的小鹿,他邊跑邊說,嗓音逐漸因為遠離而朦胧不清:“你不要,再問、問我了,我今天說了,太多話,好,累了——”
程向南再次回到屋子裏,前天剛剛插上的白色小野菊還清新如初,心境卻已與離開時大相徑庭。
他脫掉鞋子,在純色的羊絨毛毯上站了很久,恍惚的目光漸漸掃視過才被他布置得煥然一新的屋子,最終停留在陶玉合上的房門。
程向南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就這麽安靜地站着,仿佛在發呆,卻又像沉思。
他的腦海中突然不由自主,浮現出一張與陶玉有着八分相似的面孔,要成熟點,五官再立體些,沒那麽圓鈍的柔軟,但那雙與陶玉長得一般無二的瞳孔裏看向他的視線,卻充滿了克制的審視與排斥的打量。
……原來陶玉是有哥哥的。
程向南垂下眼睑,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神情簡直黯淡得像一只剛剛歷經千險萬阻,長途跋涉才回到家中,卻發覺自己是一只被主人遺棄的土狗——而原本獨屬于它的狗窩上,住着一條油光水滑,毛色鮮亮的名貴品種犬。
這一幕帶來的撕裂感太明顯。
傷口太深也太痛。
這時候,哪怕再笨的土狗也該明白,原來主人不是找不到它了,只是有更好的,不想要它了。
程向南繼續面無表情,低頭看地,他甚至沒心情去思考,為什麽陶玉有個哥哥會給他帶來這樣的沖擊。
他只是想。
——倘若陶玉從頭到尾都不是孤身一人,他有哥哥,有家人,有真真切切的一個家,沒有非稀罕自己陪伴身側的理由。
那當初自己要走,他為什麽要擺出那副好像即将被人抛棄,卻又自慚受幸,只能委委屈屈縮在破紙箱裏躲雨的可憐表情?
程向南喉結一滾,猛地走回屋裏,心想:他早該明白的。
明白不是陶玉需要有人陪伴,需要陪伴的人是他。
明白命運對他向來寬厚,又很不公,他生來就輕而易舉地擁有太多,可一路上走來的同時他也失去了太多——兼于前者,他不值得忏悔和同情,因為世上比他更難更苦的人實在太多,偏偏乍一看去誰都比他更有個人樣。
可後者于旁人眼裏輕描淡寫的樁樁件件,真落到了他的身上,哪件都是切膚之痛。
在沒有遇到陶玉之前,程向南的日子枯燥乏味,他不像彭渡,安于現狀,耽于富貴,每天不是去找如雲美女,就是去看世間繁景。
他也不像自家爹媽,工作和應酬對他們而言簡單得就像吃飯一樣,自然得好像人渴就要喝水,在公司應付心懷鬼胎的各色人種照樣如魚得水,體力充沛,精神百倍,甚至是享受其中,幾乎不會累。
曾幾何時,對于程向南而言,他為數不多的一點力氣全部放在了他唯一一條自己肯走,別人也肯允許他走的路上,程向南心想,他沒有做二世祖的天賦,也沒有經商的能耐,那麽做個棒球選手也不錯。
起碼他人生的杆子一蹶不振,棒球的杆子卻意外揮得不錯。
然而命運多舛,告訴他此路不通。
當時才二十四歲,卻已第三次被省隊拒之門外的程向南,還沒能與自己在這條路上或許當真算不得有天賦的選手這點和解,只能靠着棒球選手的職業生涯很長,他的教練待他很有耐心、要求嚴格,這樣長此以往,或許總有一日能迎來轉機,來寬慰自己再堅持下去——
可就是那麽“咣當”一聲,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天塹被人豁然砸得七零八落。
……那樣慘烈的車禍,能撿回一條命已是幸運,誰來都說他好命。
但程向南先是在手術室裏待了兩天,又在ICU裏待了一周,接着,他在運動康複室裏待了整整一年,最後他從醫囑裏得到了命運給他的遺囑,從此再沒有一個教練會為他費心督促,去完成一套完整的訓練計劃。
——對于一個運動員而言,他的腳廢了。
但腳廢了,好歹手不能廢。
醫生除了建議他不能再有劇烈運動外,還建議他如果生活暫時失去重心,那麽及時培養新的愛好是種不錯的治療方式,否則很可能還需要求助心理醫生。
于是老媽很快給他找了個學樂器的,學得很出名的同齡人——據說只要有關音樂,他七零八碎什麽都會一點,人不愛錢,但很缺錢,性格也好,一打照面,就笑眯眯地,身處堆滿別墅偏廳的樂器堆裏,問他想跟着玩兒哪個。
程向南一瞥那渾身寫滿了“搞藝術”仨字的藝術生,沒說什麽,點點頭,面無表情活像恩準了似的允許那人住下。
當初答應,抱的是“哄哄親媽”的心理狀态,但學着學着,還真沉了點氣性。
程向南在開始設想離開北川的前一天問他:“能問個問題不?”
那人點點頭:“問。”
“你們學藝術的怎麽都一個樣。”程向南說,“就不管什麽情況,穿的什麽,住在哪兒,家庭條件怎麽樣,總能從你們身上感覺到一個窮字,非常的生機勃勃,充滿生機。”
那人笑了。
“那肯定是比不過你。”他說,“死氣沉沉的都很有種太子氣。”
最後夏天結束之前,那人拿到了一筆不菲的酬勞,作為他舍身陪太子讀書的辛苦費。
程向南對他的态度從始至終都很稀松平常,怎麽也算不上讨厭他,可也不是親近他,所有人都覺得他不會因為這個同齡人的離開而感到不舍——事實上就連程向南自己也目不斜視,自覺情緒毫無波動地目送他離去。
唯有那個挑染了一頭綠毛的藝術生在離開前深深地看他一眼,接着輕輕點頭,算作告別,仿佛有些遺憾,又像是刻意疏遠地說:“我要走咯,再見。”
屋內遮光的窗簾被一把拉上,嚴嚴實實地,連一絲光都透不進來。
程向南面無表情看着牆,看了一會兒,他閉上眼。
他始終不解,自己怎麽總是能把日子過得像局外人,既漫長難捱,又苦短無多。
可他的的确确又是做到了。
——與他真正想做到的事情截然相反,得到這個結果,他毫不費力,卻也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