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番外(天若有情)
番外(天若有情)
若幹年後,舒棠依然會想起那一幕,年輕的靈魂回頭看向自己,輪轉的光芒将她淹沒。她仰着身體跳進黑洞,自此她們再也沒有見面。
她的生活按部就班。
和剛來這裏的狀态比起來,她顯得更加耐心,也更加熟稔。漫長的生命讓她覺得一切都是小事,沒有什麽能抵擋得了歲月的侵蝕。
記得離開那個世界的時候,她獨自躺在夕陽餘晖下,感受着身體的溫度漸漸變冷,眼前變成一團團漆黑的迷霧,猶如被一條大蟒纏繞,喉嚨幹澀,軀幹卻漸漸輕盈。
她努力夠着電話,按下響鈴,回應自己的是無盡的等待。可無妨,她知道那就是死亡,她只是想提前告知學生,又或者讓自己再清醒一點,足以用平靜地,更體面的方式來對待這次盛大的儀式。
舒棠穿着白色的棉麻睡衣。她的頭發花白,胳膊瘦弱,唯有指甲在時光流逝下依然堅韌。在夕陽下,月牙白的指甲蓋上還殘留着一些鮮活的粉,顏色就像身下的藏藍色床單一樣簡單、純粹。
她沒有孩子,父母在很多年前去世,她參加了葬禮(父親的葬禮是由弟弟操辦的),再也沒有出現。搬到小姨這裏後,面對妹妹弟弟的怨怼,他們漸行漸遠。
後來小姨去世,舒棠為她安排後世,她把墓地選在了宴池身邊。那時已經有很多人給自己買墓地,于是舒棠早早選了另一塊地方,三人圍在一起。
如今陪在她身邊的,是當初授課時的一個學生。她參加了他和女朋友的婚禮,看着他們找工作,成家,直到有了第一個寶寶。
黑貓已老,離開時形色匆匆,樹從黃色變成綠色,再從綠色變成雪白,她卻再也沒有回來。
生命就是這樣,來時是一個人,走的時候也沒辦法約定伴侶。她總覺得自己這一生太順遂,甚至順遂地太孤獨。
但孤獨也是常态。
她聽得窗外有熟悉的腳步聲和說話聲,知道是兩個孩子按照約定前來看她。舒棠欣慰地笑着,又緩緩将笑意收斂——如果一會兒僵硬了,會不會吓到他們?
于是她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躺着,盡管那輕微的改變,身體早已無法察覺。她睜着眼睛,再次環顧四周,想象着在這裏的每一天:吃飯,備課,休息,洗澡,學習,收拾屋子……發呆……
腳步聲越來越近。舒棠閉上眼睛,有一道餘光緩慢地站在身上,那是一種刺骨的冷,但她知道,那是光。
她疑惑,頭頂有一道聲音響起,“挺悠閑?”
男人穿着銀白色的外套,一條灰色運動褲,臉上是戲谑的笑容。另一個人站在他背後,手裏拿着一枝沒有冒煙的煙,戴着墨鏡,穿着皮衣,看起來是酷酷的樣子。
“你是?”
白衣男子攤攤手,“白無常啊!”
黑無常上前,右手搭在他的肩上,又把他推開。他俯下身,一道繩子将她拖起。
“奇怪——”黑無常低頭看她,手裏出現一個核桃大小的石頭——那是宴池留給她的,如今已鏽跡斑斑,表面如同隕石坑一樣,讓人沒有再看第二眼的欲望。
後來舒棠才知道,那是來自異世界的能量石,它可以在新的世界釋放守護能量。然而神奇也有趣的是,因為另一半石頭在對方身上,每當有新的能量注入,舒棠這邊就會有感應。這也是舒棠為什麽經常能看到石頭發光的原因。
“就連那個項鏈也很值錢。”白無常看着那條被磨損地近乎折斷的繩子,半是貪婪半是感嘆,“不過這玩意兒也沒什麽用,聽說他們那些人用的是積分。”
“你知道什麽是積分嗎?如果你攻略了一個人,你贏了,就可以得到很多積分,有了這些就能買新裝備,攻略更多人。”白無常見多識廣,和宴池說來頭頭是道,說到最後他突然疑惑地看着她,“那他們攻略來攻略去有什麽意思嗎?不就是再換個人?”
她知道宴池和那些人不同,因為黑無常告訴它,這塊兒石頭釋放的能量不只有守護,還有祝福。
“就像我們神一樣,如果信仰存在,我們就不死不滅。反之,如果大家不再相信神愛世人,那麽神就會隕落。”
離開宴池的很多很多年以後,舒棠和在人間一樣,開了新的學堂,教那些滞留在陰間無法投胎的鬼魂識字、學習。
她曾受過無數人的幫助和恩惠,無論在人間還是陰間,都不過是微小的饋贈。
無常說,她的命運早已改寫,她可以留在地府考學,“當個公務員,你洛哥罩着你,還不耽誤搞副業——”
他努努嘴,看着面前黑壓壓的魂魄倒吸一口涼氣,“你別說哈,自從學習以後,這群鬼天天忙着做作業,都沒時間鬧事了。”
關于原生家庭這樣關乎一生的課題,她無法解答,唯有耐心地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想法。在很多鬼心中,她與衆不同,因為“她接受了命運,卻重新選擇了自己的家人。”
那些遲遲不肯離去的鬼魂中,有生前腰纏萬貫卻依然痛聲斥責父母不公的人,也有像她一樣跌跌撞撞長大,卻不夠幸運的人。
她讓很多人相信,自我是可以選擇的,重新出發并不是投一個好胎那麽簡單。于是很多不願投胎的靈魂終于選擇了新的開始。
他們對她沒有別的祝福,只知道愛人是她唯一的遺憾。于是他們帶着這份沒有見到宴池的遺憾離開,又以真誠地祝願希望她們再次相見。
得知和宴池重逢的機會也已經是很久以後。地府傳來新的消息,告訴她可以在某個空間重新遇到宴池,但她會有新的身份,新的長相,自然也會有新的際遇。
但萬事都會有代價。
舒棠的代價是什麽呢?原本,在人間積善行德的舒棠可以重新投胎,享受一次真正的人生,但如果決定和宴池見面,她就要一直留在地府,直到這份新的機緣償還。
白無常常常勸她,“回到人間有什麽好的?留在這裏多好。”
地府當然也很好,只是會很寂寞。話痨的白無常就是一個例子。
黑無常叫洛然,舒棠叫他洛哥;白無常卻沒有名字,他說自己在這裏任職很久,見過的鬼都是一茬一茬的,等歷練完畢,他還要去別的地方輪崗。
“所以我叫什麽都不重要,反正大家看到我都會喊我無常。”
就像人類常常親切地喊着“警察叔叔”,但如果需要做一萬年的警察叔叔,那個人就永遠不再擁有屬于他自己的名字。
但舒棠還是決定離開,哪怕她自己也不确定宴池會不會做出和自己一樣的選擇。
事實證明,宴池總是無法被替代的宴池。
她本以為換了皮囊,對方怎麽都要猶豫片刻的,卻沒想到只一眼,宴池就認出了自己。
她們沒有時間吵架,也沒有機會搞虐戀,好像是莫名其妙又順理成章地在一起。
這個時代比她想象地更加殘酷,卻是她一直向往的人間。因為這裏有竈火燃燒的味道,有鴿子飛過天空的聲音,有春夏秋冬,有冷暖交替,有擁抱挨着彼此的溫度。
無論她在哪個時代,都是最好的。
重要的是,那裏有宴池。
那是一生終究只能再見一次的宴池。
她會親手栽種新的樹苗,期待有一天她們不在人間,這些樹也能亭亭如蓋庇佑後人;
她會陪着她去學堂,她在裏邊講課,下課時看到宴池快樂地拍着手露出暢快的笑容;
她會修葺家裏損壞的器具,每天傍晚和自己一起燒水做飯;
她很少和自己說再見,每次離開家的時候都會說,“等我回來,我很快,舒棠!”
她們曾經一起游山玩水,爬過陡峭的山峰,淌過湍急的河水,也曾經留在家裏,看雪花落在枝頭,柿子在白色中破壤而來。
直到戰争漸漸停息,周邊的歡笑聲越來越多。她們挽着手走過每一寸土地,待年華逝去,再回首時,才驚覺她們已經度過了那樣短暫的二十年。
她等了宴池很久,所以才在離世時對她說,“這次換你等我吧,宴池。”
像是最後一格電量的手機靜靜放在寒風中,她什麽都不用做,只等着那電量暫停,直到進入完全的黑夜中。
她好像沒有對宴池說過“我愛你”,因為愛是太沉重的東西。沉重到,好像每次說起就要留下一聲嘆息,但她知道宴池說過。
是的,宴池說過,在每次她們糾纏着放任理智屈從于身體的欲望時,每當她沉沉睡去,宴池都會趴在她的身邊,輕輕說道,“我愛你”。
她看着宴池離開,巨大的力近乎殘暴地拖拽着對方脫離地府的控制。剎那間,地府的報警裝置先後尖銳地響起,就像一聲聲長笛,記憶猛地扣動扳機。
她沒有回頭,只看到玻璃的倒影裏,留下無盡的空白。
那之後她常常夢到那個洞穴,彩色的,冷漠地旋轉着。
宴池,再見。
下一次,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告訴你的。
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