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見紅
第五章 、見紅
起初,那聲音很小,在夜時響起。
月光皎潔,灑落室內,疑為地上霜。
“夫人,您還不休憩嗎?”丫鬟睏倦,揉着眼兒來問,打起精神掌燈。
“我聽見聲音。”那聲音忽隐忽現,融在風裏,聽得不真切。
“大概是外頭的報更人。”丫鬟掩着嘴,欲醒還夢。
“不,那聲音是屋子裏的,在南廂的角落。”
是誰在那裏?發出令我難眠的聲響,一陣又一陣、一聲又一聲。
“大概是鼠兒,或是外頭來的野貓。”
“不,那是人的聲音。”總隐約聽到,嘆息輕吟,陌生裏交雜着熟悉。
丫鬟嘆息,有些不耐,吹熄燭火。“夫人,夜深了,屋內的人都已入睡。您大概是夢迷糊了。”她翻身,重回夢寐。
“是嗎?”我自言自語。
風裏的聲音,一陣又一陣,沒有止息。
夜更深,月光更淡。
是嗎?
是我夢迷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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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黃昏,幾個仆人前來,在門上加了一層鎖。
“為什麽要上鎖?”我看着鎖,困惑不解。
這東西好奇怪,鐵制銅鑄,繁複笨重,人們拿它擱在門上,是想關住什麽?
“是防盜賊的,最近城裏有不少人家都遭宵小光顧。”那人說道,低垂着頭。我看不見他的眼。
“可否派人去南廂看看?那裏總傳來怪聲。”
“夫人,那裏閑置着,沒人的。”
“但是我聽見——”
“夫人,您聽錯了。”
我是不是看見,他嘴角揚起不耐的弧度?
是我多心嗎?或是我給人添了麻煩?難道,都沒有人聽見,那聲音夜夜都來,在宅院裏回蕩。
衆人的眸子,總有意無意的回避,在某些時候,投來厭煩的眼神。我懼怕宅院深處的聲音,更怕那些人的目光。
我躲進被中,瑟縮顫抖,不願聽不願聽……
天亮後,那聲音熄去,宅院裏開始有人走動。丫鬟伺候梳洗,送來吃食。
“夫人,請用膳。”
“我不吃。”
“夫人……”她皺眉。可是埋怨我給她添麻煩?
“老爺人呢?”
“老爺買璞石去了。”
“什麽時候回來?”
“不清楚,據說前陣子大雨,路上泥濘得無法行走。”
“但是,已經兩旬過去了,道路總該幹了。”
“老爺的事,我們下人不知道。”她垂頭斂眉。我看不見她的眼。
“派個人去,去找他回來,我要見他。”
丫鬟應了一聲,沒有擡頭。
“還有,南廂那裏的聲音——”
當啷一聲,她摔下手中瓷盤,怒氣沖沖的回頭。
“那裏沒有聲音!”
“但是,我聽見……”
不理會我,她一扭頭,走了。
我又給人添麻煩了?真的是我瘋狂了?那些聲音,都是幻覺?
不,不!不是幻覺。明明,那兒就有聲音!
舍下紅繡鞋,我赤着雙足,從房內飛奔而出,想前去南廂一探究竟,非要弄清楚,到底是什麽聲音讓我徹夜難眠。
“夫人。”仆人匆忙上前,想攔。
“讓開。”
“夫人。”又一個人奔了過來,面色焦急,還有着不耐。
丫鬟、長工、奴仆,全都一擁而上,把我團團圍住。這宅院裏的所有人都阻攔在我面前,不讓我踏入南廂半步。
他們扯住我的紅衣,死命扯着,堅決不肯放。
“讓我過去。”
“夫人,那兒沒人的。”
紅衣撕裂,絲羅散亂,連發簪都落了地,黑發散亂,四周看得不真切。他們扯住我,往房裏拖行。無數無數的手,死命的、堅決的、無情的、不耐的扯住我……
為什麽要攔我?為什麽要騙我?那裏分明就有聲音。
求求你們,讓我過去、讓我過去、讓我過去。
“我聽見那兒有聲音。”
“您聽錯了。”
他們圍住我,眼神不耐,表情厭惡。
你怎麽還不回來?我好怕。
“來啊,把夫人送回房裏。”
有人扛起我,動作粗魯,将我推回房內。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阻隔了日光,房內變得幽暗,彷彿千年難開的古墓。窗外人影幢幢,無數只眼望着我,有紛紛的耳語聲。男人的咒罵,女人的讪笑。
“鎖上,快鎖上。”
“別讓她再出來。”
“記得,仔細的鎖牢。”
鐵鍊的聲音,在門上繞了一層又一層,鎖緊鎖死。
“嗟,就是會添麻煩!”
末了,還重踹房門,這才離去。
終于明白,那些鎖不是防盜賊,而是為了鎖住我。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他們把我當成外人,處處提防着。夫人,只是一個空虛的頭銜。
你怎麽還不回來?還不回來擁抱我,告訴我,這一切都只是惡夢,只是我多心?
你怎麽還不回來?
窗外月色,朦胧。
一時恍惚,幾乎要懷疑,是否真有枚月兒懸在那兒。
月光被門鎖阻攔,照不進屋裏。我每哀求嘶喊一次,門上的鎖就增加一重,鎖了一層又一層。
我獨坐在無盡的黑暗中,覺得冷。枕畔無人,被褥是涼的,涼得像崑侖山上,幽暗洞穴裏的墨玉床,我在那張床上睡過數百個冬季,那時我蜷曲着,寂寞得天荒地老。
我追随你,以為可以不再寂寞。但為什麽來到這裏,我的寂寞成了疾,病入膏肓,無法痊愈?
你還記得承諾嗎?可還記得,說過要陪我一生一世?
我沒離開過崑侖山、沒離開過這片荒漠。
随我走,我帶妳去看海。
悠悠的,想起前塵。
崑侖山下,和阗的溪水旁,你是遠赴西北荒漠尋找璞石的玉匠,我是崑侖山上的住客,居住了千年之久。
明明該心如止水,卻禁不起你的一眼,我陷入迷戀的流沙。荒漠的月光下,你召喚我去,用酒哺喂我,以炙熱的體溫熨燙我的冰涼,你的目光讓我覺得熱。
每年春季,我在春光中褪下舊年衣衫。今夜春光瀰漫,我的衣裳穿不住,紅色的絲裳,在你手中褪了。
“妳的肌理涼潤,像玉。”你着迷的、眷戀的說道,十指在我周身,四處挑燃。
我活了千百歲,卻不曾學過這種純粹的歡愉。我的生疏、你的熟練,誰人知道我其實比你年長那麽多?
在你的起伏下顫抖,用我初初學會的人類姿态,緊緊的絞住你、抱住你。不識得此種歡愉,千百歲月都是白費。
溫暖的肌膚、柔軟的肌理,你熱燙的觸摸,熨燙我的身子,讓我血暖了。
我無法餍足,一陣迷亂,咬上你的肩頭,抵死纏綿……
荒漠的月光,皎潔。
“妳穿紅衣,好美。”你的手伸來,理着我汗濕的發。
我淺笑,仍卧在你的胸膛上。你不知道,這是天生的皮相,上蒼給的顏色,沒得揀的。
“告訴我,妳的名字。”
“我沒有名字。”
“那,我替妳取個名字。”
我擡頭望着你,有些怕。
知不知道,為我取了名,就等于是替我烙了印?
“珊瑚。以後,就喚妳珊瑚。”
“那是什麽?”初次聽見這兩字,只覺得陌生。
“海裏的珠寶,嫣紅璀璨,跟妳一般美。”
“海?那又是什麽?”
“妳沒見過海?”你詫異。
“我沒離開過崑侖山、沒離開過這片荒漠。”
“随我走,我帶妳去看海。”
“我怕。”
“別怕,跟我走,我會守着妳一生一世,永遠對妳好。”
我随着你來,離鄉背井,見到的卻是苦海。想回頭,卻已經見不到岸。
你在哪裏?在哪裏?為什麽還不回來?
我下了床榻,全身軟弱。窗外月光淡淡,這兒不是荒漠,是你的宅邸,離我的故鄉有千裏遠。
仆人走過庭院,手中拿着一疊衣物,上頭擱着一雙鞋。
“老爺回來了?”我攀住窗棂,急切詢問。
“沒有。”他不耐的說道,又想走開。
“不,他肯定回來了,我認得那雙鞋,是我中秋才新納的一雙鞋,老爺遠行時,我親手放進行囊中的。”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你離開那麽久,這才回來,我欣喜若狂。
仆人臉色古怪,半晌後才回答。
“是回來了。”
既然回來了,為什麽先前要騙我?
“他在哪裏?”
你在哪裏?何時回來的?回來了,怎麽不來看我?
我好怕。
“爺在琢玉,他新近得了一塊美玉,正忙着呢!”他說着這句話時,竊竊一笑,笑得好詭異。
“讓我見他。”
“爺琢玉時,不許人靠近的。”
“讓我見他!讓我見他!”我哀求着,撕抓窗棂,用力過度,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為什麽不讓我見你?我分明是你的妻。
“瘋女人!”仆人厭惡的說道,飛快逃離。
這宅院又變得冷寂,只有我嘶啞的低語回蕩其間。
玉匠總是在找最好的玉石,尋到一塊璞石,全心全意的去愛,細細琢磨。磨成器了,便再去尋另一塊璞石。
我是雕琢後,被舍下的玉石嗎?
我怕。
別怕,跟我走,我會守着妳一生一世,永遠對妳好。
我好怕。
知道嗎?你離家的這些夜裏,那聲音夜夜都來,有女子的呻吟,跟男人的喘息。遠遠望去,南廂那簾紗窗之後,人影重疊,交纏、起伏。女人的笑、男人的喘息……
喘息裏有我熟悉的嗓音,曾在我耳畔,說着誘人的情話。
妳穿紅衣,好美。
告訴我,妳的名字。
那,我替妳取個名字。
知不知道,為我取了名,就等于是替我烙了印?你在哪裏?為何不來喚我的名?
珊瑚。
以後,就喚妳珊瑚。
連我的名,都是你給的。
海裏的珠寶,嫣紅璀璨,跟妳一般美。
妳沒見過海?
随我走,我帶妳去看海。
苦海,無邊。
別怕,跟我走,我會守着妳一生一世,永遠對妳好。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一生一世?我還未老,你還未死,先前的許諾,還算不算數?
南廂角落,那聲音又來了,我摀住耳,不願聽。
食指刺得太深,雙耳都淌着血,卻仍舊聽見,那聲音一陣又一陣,如波如濤如浪,不斷鼓譟。
我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
別喊了,求求你們,放過我放過我……
“啊——”
屋內有人在叫,聲音好凄厲,近似泣血,聲嘶力竭,如動物的痛嚎。
誰呢?是誰在哭嚎?
“啊——”
紗簾紛飛,被褥冰涼,十指陷入其中,我撕了又撕、扯了又扯,非要将它碎屍萬段。絲線陷入指尖,割劃血肉,鮮血四淌,染得周遭一片豔紅。
我的血是涼的,暖不起來。
絲線漫天,剪不亂理還亂。滿天滿地滿心,都是亂。我還聽得見那聲音,女人的吟哦,男人的低吼……
放過我、放過我!
絲線纏在肌膚上,勒出無數血痕。我低下頭,鮮紅的液體滴落,濡濕肌膚臂膀。
已分不清,那是淚,或是血。
天色,微明。
我蜷曲在地上,卧在冷冷的紅色汪洋裏。紅色的絲線、紅色的碎綢、紅色的血跡。
門被推開,有人走進來,步履遲疑,在破碎的絲幕後方探看。晨曦在那人背後形成暗影,隐約是男子的發束模樣。
是你嗎?是你嗎?你回來了?
我盤身而起,撲上前去,急着要回你懷抱汲取溫暖。你知不知道,我好冷、好怕,恐懼了一整夜。
“啊!”驚慌的慘叫聲,那人連退數步。
是仆人。先前捧着你的鞋,走過我窗前的那個。
他臉色慘白,想退想逃,卻被我糾纏住。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身軀,在他身上繞了幾圈,柔軟得難以置信。
我靠得好近,能看見他的雙瞳,因為驚愕恐懼而放大。他張大了嘴,出氣多,入氣少,瞪着我逼近的臉,全身震顫。
“為什麽?為什麽你不是他?”我低聲問,靠在他的頸邊。
他答不出來。
我伸出雙手撕扯那人的肌膚骨肉,像撕扯絲幔。他嘶喊哭叫,四肢百骸在我的手下殘破。終于,哀嚎靜止,他沈默了。
四周都濺了溫熱的、腥甜的液體,我輕輕抹去,望着滿手的鮮紅。
踏出屋外,宅邸中一片沈寂。
人都上哪裏去了?
南廂聽得見隐約的聲音,是男女倦極睡去後,平穩的呼吸聲。我走上前去,這次再沒有人阻攔。
這是琢玉的房,擺滿了玉器與璞石。解玉的沙,浸玉的水,裂玉的繩,躺卧在其間的你們,赤身裸體。
瞧,我沒聽錯,這兒果真有聲音。
“誰?是誰?”你被驚醒,睡眼惺忪,很是不悅。
我踏入屋內,癡癡望着你。你瞪視我,從我染血的衣衫,一路看到我染血的雙手。我的腳邊有一道蜿蜒的血書,鮮血仍在滴流。
你睡意全消,神情愕然,突然坐起。
你沒認出我?沒認出你結發的妻?
卧在你懷裏的女子醒來,揉着眼問。“怎麽回事?哪個不識相的奴才,竟敢來吵……啊——”質問轉為恐懼驚叫。
“不要過來!”你呼號着,臉色慘白,伸手擲來一枚未琢的璞。
堅硬的璞石敲碎我的額,滴落的液體染得衣衫肌膚更加豔紅。
你看,我滿手滿身都是豔豔的紅。你不是最愛我穿紅衣嗎?你看看我、看看我,你喜不喜歡我的模樣?
為什麽不看我?
為什麽還抱着那女子不放手?
那女人肌膚軟潤、溫暖,跟你是同類。你是否也為她取了名?
是我遺忘了,你的一生一世,比我的短暫許多。你厭倦了我冰涼的肌膚,非要尋個溫熱的女體,躲在這兒日夜歡愛,還囑咐仆人将我鎖在屋裏。
人類,如此善變且健忘。我愚昧得看不清,還将那些謊言,聽成了諾言。
明明不能實踐,為什麽還要跟我海誓山盟?
你、騙、了、我。
妖比人忠誠,動物比人懂得從一而終。
我不做人了。
撲上前去,我骨節皆拆,四肢身軀都變得綿長蜿蜒,全身皆是豔麗的紅。就連雙眼流出的,也是豔紅的血淚。
“啊!妖怪!”你失聲狂叫,拾起手邊所有東西,瘋狂的攻擊,亟欲将我至之死地。
是的,我是妖。
我不做人了。
閃過琢玉利刃的攻擊,投入你懷裏,這次換我擁抱你。緊緊的、緊緊的,我愈纏愈緊,誰都拆不開我給你的擁抱。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放開我——”你呼號慘叫,連連掙紮,在我懷抱中喘息。
跟我走,我會守着妳一生一世,永遠對妳好。
還記得和阗嗎?還記得那晚的月光嗎?
“你說過,會永遠對我好的。”我探出蛇信,舔你的頸項。以往,這個舉動,能讓你興奮得顫抖,如今,你的顫抖是因為恐懼。
你張口,卻無言。是想呼喚我的名嗎?你還記得我的名嗎?
我不要別人奪走你,你是我的,只該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我收勒肌膚骨骼,緊緊絞住你、絞住你。
至死方休。
然後,吻你。
冰冰的蛇信舔你,而後盤繞。最深的吻,是啃咬與吞噬。只有蛇才最懂得,何謂缱绻。
溫暖的肌膚、柔軟的肌理,熱燙的,是你的血。
我的血暖不了。
無法餍足。
一陣迷亂,把你吞沒。
聽得見你的身軀在我體內粉碎,耳邊回響着碎骨的音韻。詭異的歡愉在腹中蔓延,銷了我的魂,蝕了你的骨。
原來,吞噬與歡愛這麽的相似,我同樣都包容收納了你。我吞下你,肌膚骨肉血,全咽得一幹二淨,無一遺漏。
宅邸,死寂,只有月兒看着。
女子赤身裸體,呆坐在一旁,吓得肝膽俱裂。死了。
我懷抱着充實的腹,擁抱你的全部,蜷曲在仍有餘溫的血海裏,靜靜閉上眼睛,作起最深幽的夢。夢裏,無人知道花落多少。
此後,世上再不會有誰喚我的名。沒了名字,就再也不是人,我只是動物,只是妖。
我終于懂了。
讓你存在我的體內,化為我的血肉,才能厮守終老。你不會老去,更不會離去,永遠屬于我。
這,才是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