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四更天左右大門被推開,父母這時才回來。
一進屋看見飄飛的虎毛、被咬得洞穿的殘碎虎皮,還有斷骨殘肉跟處處沾染的血跡,母親率先出聲:
「你們還沒睡?」
語氣裏只有微微責怪,沒有半點驚恐之色:
「小麗,夜半三更的,妳怎麽把老虎放進來了?」
「她帶了生肉來,好香好香。」
恢複人形的女孩露出笑容,抹了抹嘴邊的血,靠到母親身上撒嬌。
一旁的弟弟還維持獸形,懶洋洋的翻滾,懷裏抱着老虎頭顱前後搖晃,當球一般戲耍,時不時貪婪舔咬,色粉而薄的舌頭靈巧鑽進空空的眼窩回味,始終舍不得放下來。
「尼南,快別吃了。」
母親忙說,用力把殘缺的頭顱拿開。
「也不知是哪來的虎,要是吃壞肚子怎麽辦?再說,虎肉味酸,又是這麽老的虎,口感肯定偏柴發苦。」
她嫌棄的丢開虎頭,懶得多看一眼。
初嘗血肉的異獸哀叫抗議,嘴裏發出模糊人聲:
「肉,好吃。」
「不怪他們,送上門的生肉,難怪他們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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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拍了拍兒子的頭,寵溺的笑着,看着遍地狼藉,欣賞兒子初次獵食的成果。
「世上有別的肉,比老虎好吃多了。」
雖然茹素已久,但是他們本來就是雜食,血肉的鮮味至今難以忘懷。
「爹,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再吃肉?」
小麗問道。
「要好吃的肉。」
「等到公子說,可以吃肉了,我們就可以再放心吃了。」
父親很有耐心的回答,唇上白毛冒出幾根黑須,貪涎讓利齒閃閃發光。
「那還要多久?」
回味方才的鮮肉,小麗已經迫不及待。
「快了。」
父親安撫着,從懷中拿出木牌,走到陰暗的內室,将木牌貼到攤挂皮毛的那面牆上。
「等到木牌貼滿這面牆時,我們就又能吃肉了。」
正寫是稱謂,逆寫是咒。
縱然不知道姑娘的名,但他們在夜間聚集,用摻了姑娘發沙的黑膩稠液,一遍遍逆寫姑娘之稱,再帶回家藏在不見日光的房中,又或是寫別的字句,分發給不知情的人們,一點一滴的集聚惡念。
随着時間過去,他們的夥伴愈來愈多,隐藏的惡念力量也愈來愈強,等契機一到,就能覆滅姑娘的統治,甚至抹殺她的存在。
這次,他們很有把握。
因為他們有了強大的夥伴。
只要再耐心等待一小段時日,一切都将水到渠成,才能一擊必殺。
在硯城的暗處,已滿是對姑娘的惡咒。
那一天,即将到來。
拾 空心
硯城內外喜氣洋洋,人與非人期待已久的日子終于到了。
今日是木府主人的大喜之日。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任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名字,男的稱為公子,女的稱為姑娘,不論是人或非人的事情,只要來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
人與非人們不論有沒有受過恩惠,都對木府主人很是尊重,連提及時也帶着深深敬意,曾入過木府的,更覺得無限光榮。
難得遇到這喜慶的日子,衆人都争着搶着,傾全力相助,但凡能幫上一丁點兒忙,就覺得臉上有光,連十八代祖宗也跟着增光添彩,做鬼比做人時更得意,抖擻得骨架喀喀作響。
凡是花轎會經過的地方,都搭了彩棚,紅綢紅緞紅紗紮得絢麗多姿。
彩棚外則站滿人與非人們,不論是做生意的、開小攤的;賣力氣的、動腦筋的;戶外營生的、家中操辦的;有喘氣的、沒呼吸的;長長毛的、長短毛的,或是沒長毛的,全都來湊熱鬧,擠得彩棚外水洩不通,期待能看一眼花轎,沾沾婚禮的喜氣。
盼啊盼,就聽得遠遠的,傳來一聲響亮的鑼聲。
鑼鼓隊開始吹奏,十面雲鑼敲得清脆響亮、蘆管嘹亮高亢、曲頸琵琶嘈嘈切切,搭配火不思、橫笛、二簧、三弦、镲、铙、大钹、板鼓等等樂器,節奏明快,熟練又有默契,吹奏的是「百鳥朝鳳」的樂曲,喜慶樂音傳遍硯城內外。
木府選用的,是硯城裏口碑最好的姜家婚轎鋪。
平時,是執事身穿紅羅衣、頭戴紅羅帽,手裏提着一面大鑼,鑼面擦得金燦燦的,走在婚轎隊伍最前頭。
但,這趟可不同。
花轎裏坐的人兒太尊貴,執事不敢走在前頭,就怕折了壽。
一番苦思後,隊伍稍有調換,八人擡的華麗花轎在前,銀杏木加層層朱漆做底,再鋪滿金箔貼花,雕工精致複雜、栩栩如生,轎沿的帷幔是撚金繡,整座花轎在日光下燦爛奪目。
轎夫們個個穿着大紅衣裳,将花轎擡得極穩,不論是走街過巷、登橋轉向,轎上大大小小九十九個流蘇都只有極度輕微的晃動,擺動的幅度小之又小。
執事跟在花轎後頭,用鑼聲指揮隊伍。
衣着鮮豔的秀麗丫鬟們,個個笑容可掬,一手提着花籃,一手朝兩旁漫灑金箔牡丹,人與非人們仰頭贊嘆,紛紛伸手去接。因為灑得多,圍觀者個個有分,全都笑逐顏開。
十六人鑼鼓隊跟在丫鬟們之後,而鑼鼓隊後還綿延着長長隊伍,是硯城的人與非人們為慶賀婚禮,獻上的各種用物,大到妝床、小到繡針,日常所需無一不包,連包裝也講究,紅綢繡金、流光溢彩。
就這麽一路鑼鼓震天、金花飛灑,花轎終于來到木府外的石牌坊前。
容貌俊逸如仙,身穿紅色喜袍的男人,面露微笑的等在那兒。
木府歷任的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名字,男的稱為公子。
現任的木府主人,是個容顏俊逸非凡、雙手溫潤如玉,慣穿飄逸寬袖白袍,看似二十五歲的男子,因為今日大婚,才将白袍變換成大紅。
「恭賀公子!」
「公子大喜、夫人大喜!」
人與非人們搶着道賀,語調此起彼落。
「永結同心!」
「琴瑟和鳴!」
他向來森冷的臉龐,露出無限溫柔的笑容,俊美得幾乎讓日光黯然失色,望着花轎的雙眸盡是深情。
身為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他幾乎能事事順遂心願,是認識了花轎中的人兒後,他才知曉,世上竟有事能讓他夢寐以求,如渴時的水、餓時的糧、病時的藥。
啊,雲英。
他熱切深愛的女子。
即使身為硯城之主,為了得到她的芳心,他也費心許多,因為太愛慕,所以不敢強求。她心軟,見不得傷心之事,人或非人知曉他的傾心後,遇到無法解決的事時,不敢來求他的,就去求她。
那樣的事五花八門、多不勝數。
昔日,他肯定厭煩至極,懶得去多管。
但是,因為一樁樁的事情,讓他有了跟她相處的機會,漸漸讓她曉得他的情愫。他于是纡尊降貴,為人與非人們解決煩惱,在贏得硯城內外尊重時,也贏得他心愛的佳人。
在衆人歡呼中,他那散發着淡淡光芒,連最上等的絲綢都難以比拟的手,慵懶的輕輕一揮。
整座硯城都安靜了。
他親自走到花轎前,竟覺得心跳變快。
「雲英,」
他将她的名字,喚得極為溫柔。
「妳可知道,我等這一日,等得有多煎熬?簡直是心如刀絞、身似油煎。」
花轎裏、繡簾後,傳來一聲輕而又輕的笑。
那笑,讓等待的苦楚都值得了,他的心幾乎要融化在柔情中。
他是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婚禮的繁瑣儀式不需樁樁件件都随俗,花轎從硯城那端來到木府前的時間,已經耗去他的耐性。
他迫不及待,現在就要看見他心愛的女子、他的新娘。
宛如玉雕的手掀開繡簾,身穿鳳冠霞帔,以別致大紅綢緞遮面的嬌小女子,端坐在花轎中。
有一瞬間,他的手在顫抖。
輕而又輕的,公子扯下那塊大紅綢緞。
随着綢緞落下,露出鳳冠上靈動的九只點翠鳳凰,以及鳳冠下的臉龐……
他陡然一驚。
鳳冠下,竟沒有臉。
該說是,五官全消失,只餘蒼白皮膚。
「雲英!」
他失聲叫道,見皮膚下微微起伏,像是想說話。
「妳說什麽?別怕,我會救妳!」
他焦急喊道。
圍繞在石牌坊前的人與非人們逐一消失。
鑼鼓隊消失,聲音愈來愈小,直至完全無聲。
執事、丫鬟們、扛賀禮的男男女女都消失。
木府、石牌坊也消失不見。
眼看花轎形體漸漸變得淡薄,他匆忙握住嫁衣下的小手,将她拉出花轎,就怕她會跟着消失……
他只快了一些些。
花轎消失後,四周都暗了下來。
他牽握心愛之人的手。
「別怕!」
他叫喚着,驚恐的察覺,握住的小手陡然消失。
失去支撐的嫁衣,輕飄飄的落地。
喀嗒。
随着低微悶聲,一雙失去主人的繡鞋落在他眼前。
公子目眦欲裂,失聲痛吼,張開嘴後,雙眼因驚駭而睜得更大……
不是不能出聲。
是他忘了。
忘了為什麽在這裏。
忘了為什麽悲痛。
忘了原本從胸口聚湧,凝在舌尖,卻想不起的人或事。
黑暗包攏,而他絞盡腦汁,卻什麽都想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