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就在這時候,門上突然響起敲門聲。
「小麗,快開門。」
老婦人的聲音雖然不大,但隔着門聽來還是很清晰。
「是我啊。」
聽見陌生的聲音,叫喚着自己的名字,小麗有些警醒,走到鎖好的門旁,好奇的問道:
「妳是誰?」
老婦人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是妳姑婆。」
「姑婆?我不記得有姑婆。」
她困惑得很。
「當然,上一次我抱妳的時候,妳還是小娃兒呢,怎麽會記得。」
老婦人說着,語調和藹可親。
「我好久沒回硯城,剛剛在路上遇見妳爹娘,他們趕着要去參加聚會,要我先過來休息。」
小麗原本有些遲疑,但聽對方言語,內容并沒有差錯,漸漸放下戒心。
老婦人還在叫喚,語氣極為誠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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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啊,姑婆走得累了。」
終于,門從裏面打開,剛沐浴完、發膚潔淨的女孩,睜着圓亮的眼睛,望着眼前身穿黃衣,衣上有條條斑斓黑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
「真跟妳爹娘說的一樣,是個體貼的乖孩子。」
滿是皺紋的臉堆滿笑,濃而雜亂的眉毛下,漆黑的雙眼閃閃發亮,薄而下垂的唇異樣紅潤。
「尼南呢?」
她問。
「已經睡了。」
「很好很好。」
老婦人說,回身把門鎖上。
見她連弟弟的名字也知曉,小麗乖巧的點了點頭,轉身往屋裏走去,沒有察覺背後亦步亦趨的老婦人,鼻翼因吸氣而鼓起,陶醉聞着她的氣味,幾根幹燥的發絲還被吸得輕輕飄了起來。
粗糙幹枯、覆蓋薄薄黃毛的手,落到女孩肩上,輕輕摸了摸,将她轉了過來。漆黑的雙眼在燈光下,更是炯炯有神,甚至顯得很是美麗,琥珀色的瞳仁上下打量。
「來,讓姑婆好好瞧瞧。」
她啞着聲,軟厚的指腹擦過小麗臉龐,歡欣不已的誇贊:
「真好,看這臉蛋,嫩滑滑的。」
枯槁生斑的手摸啊摸。
「這耳朵,軟彈彈的。」
「這手,白嫩又有肉,太好了太好了。」
愈看愈滿意,佝偻身軀微微顫抖。
「妳也去睡吧。」
她說,擦擦嘴邊幾乎要滴下的饞涎。
「姑婆,那妳要睡哪兒?」
擦幹頭發的女孩問。
「我歇歇腿,等妳爹娘回來再做安排。」
老婦人說道,往椅子上一坐,揮了揮手,指縫裏黏着一層詭異的暗紅色。
小麗不疑有他,回房就在弟弟身邊躺下,拉上被子閉眼休憩,預備進入黑甜夢鄉。
直到這時,老婦人才呼出一口長氣,薄唇往兩邊提起,露出尖尖的牙。
成功了。
她瞇起眼來,伸出長長的舌,舔着牙上殘留的紅色液體。
這是她今夜第二度,踏入只有幼童留守的屋子。
自稱姑婆是謊言,她實際上是只衰老的母老虎,受魔化的公子蠱惑來到硯城,妄想占領硯城、占領木府後,就能分食姑娘的血肉,依靠神族的力量返老還童,讓這副幹癟癟的老皮囊,重新恢複青春活力。
奈何公子敗退,如意算盤落空,虎妪只能躲進偏僻的破屋,偶爾在夜裏出來,哆哆嗦嗦的獵捕些小貓小狗裹腹,過得比先前還不如,有時遇上健壯的猛狗,非但撈不到吃食,還會被咬得一身傷。
餓虎不如狗,實在悲哀。
只是,老也有老的好處,她至少精明過狗。
她漸漸發覺,不知怎麽的,入夏之後,硯城裏的居民時常在夜裏外出,到一家姓呂的富戶家中聚會。
起先,是每旬的第一天,後來次數增加,聚會變得頻繁,參與者全都樂此不疲,甚至為了聚會把孩童留在家中。
有些人是白天時去的,有些人則是入夜後才去。
這家跟附近鄰裏就是夜裏去的。
來硯城前,她就曾嘗過人肉,滋味遠比別的獵物美味得多,尤其是孩童,皮滑肉嫩,吃來最是銷魂。
雖然見識過姑娘的厲害,但是她實在太餓,而那些落單在家的孩童們,總誘惑得她口水直流,日日飢腸辘辘,再不覓食只能餓死。
橫豎都是死,至少死前要吃個飽!
于是,她趁今夜出門,到參與夜裏聚會的人家外等着,偷聽大人對孩童們說的話,确認大人們都進了呂家,再到門外呼喊,自稱是姑婆,哄騙孩子開門。
上一家開門的是個男孩。
她一關上門,就張開血盆大口,用暗白而粗的獠牙,咬開男孩喉嚨,急匆匆的吞吃入腹,大快朵頤起來,甚至來不及品嘗味道。
餓得太久,吃一個是不夠的。
這家的姊弟是第二個目标,順利入門後,她激昂的心跳才稍稍放慢,雙手放在腹上,感受其中傳來的暖意,因進食後而有些暈暈然。
怕時間不夠,前一個男孩吃得匆忙,甚至沒敢全吃完,留了一部份珍惜的放在皮兜裏,這會兒才掀開來,拿出一截指頭,先在燈下欣賞了一會兒,伸出舌頭舔了舔,再放入口中吸吮,盡情享受質感跟滋味後,才舍得用利齒咬碎,好整以暇的吃起來,發出喀啦喀啦的咀嚼聲。
夜裏很靜,聲音格外響亮,回蕩在屋裏。
原本已經快睡去的小麗,在暗處睜開雙眼,好奇的撐起身子,視線往廳裏燈光處望來,問道:
「姑婆,妳在吃什麽?」
太過忘情的虎妪動作一停,倚仗大人們不在,孩童又柔弱可欺,枯槁的身軀仍舊松軟軟,邊享受的進食,邊懶懶思忖。
等會兒,該先吃哪個?
是男孩?
還是女孩?
或是一口男孩、一口女孩,輪流品嘗,在舌齒間感受不同滋味、口感、質地?
總之,鮮的就好吃,這次還能吃得慢些,不再囫囵吞棗。
房內又傳來叫喚,這次語音很清醒,不再有睡意。
「姑婆,」
女孩還問着:
「妳吃什麽呢?」
「沒、沒什麽,」
她說得含糊,胡亂編造,又喀喀喀吃了一個。
「只是花生。」
暗處裏傳來窸窸窣窣,棉被與肌膚摩擦的聲音,還有不死心的讨要:
「我也要吃。」
虎妪拒絕。
「小孩子不能吃。」
好不容易到手的美味珍馐,怎能分送出去。
已坐起身的女孩繼續叫喚:
「姑婆,就分給我一些嘛。」
「不行。」
松垮老臉生出長須,黃衣黑紋緊貼身軀,茸茸皮草從短漸漸變長。
吃得太陶醉,已經不太能維持人形。
睡夢中的尼南也醒了。
「姊?」
他翻個身,揉揉眼。
「妳跟誰說話?」
「是姑婆來了。」
小麗說道,朝燈下指了指。
「她在吃花生。」
「花生?」
尼南頓時來了精神,吞了吞口水,急忙叫喊着:
「姑婆姑婆,我也要吃!」
「吵死了!」
虎妪罵道,陶醉得眼皮半睜,貪戀此時的暈然,為求得清靜,從皮兜裏随手一掏,就往暗處丢去。
「吃吃吃,吃了給我安靜!」
黏紅帶血的斷指,在地上咚的一彈,就落入暗影裏,地上殘留點點暗紅。
虎妪這時才警醒過來。
糟了,雖說兩個孩子應付起來容易,但要是他們驚聲大喊,引來不必要的阻力幹預,豈不是徒增風險?
她倏地翻身落地,爪鞘裏的利爪伸長,琥珀色的眼瞪得又圓又大,半開的嘴吐出臊腥氣息,預備就要撲過去,盡快咬死姊弟。
暗處沒有傳出驚叫。
喀、喀、喀……
硬物啃嚼骨頭的聲音。
起初,還有點遲疑,在熟悉陌生的食物。
喀、喀喀……
喀啦!
終于,骨頭迸碎。
津津有味的咂吮聲,從暗處傳出。
大型獸類的氣味飄出,從淡薄變得濃郁,夾帶竹葉的草腥氣。虎妪從未聞過這味道,只覺得遍體生寒,本能的呼吸加速,恐懼得尾巴低垂。
「好吃。」
男孩聲音低喃。
「這花生真好吃。」
黑影從暗處緩慢探出,覆着粗糙黑毛的厚掌,蹒跚踏到燈光所及之處,半披在身上的被子滑落,體态一覽無遺,似熊非熊,掌前生着五根尖銳趾爪,腕骨處還有短而無爪的第六趾。圓頭粗頸上,雙耳、眼周與口鼻的皮毛黑中透褐,因首次嘗到不同的鮮味,小眼閃閃發亮。
「姑婆,我還要吃花生。」
大嘴利牙發出人聲。
驚恐不已的虎妪,蹲伏在地上,四肢顫抖,雙眼愕然瞪大。
她雖精明到,摸清大人們出門的時間,吞食第一家的孩童,卻沒有預料到,第二家的孩童吞下指骨後,竟會化身成前所未見的異獸!
圓頭短尾的胖碩身軀逼近,低下毛茸茸的腦袋,舔着地上殘留的血跡,頭部與身體看似黑白分明,實則黑毛中透着褐、白毛中夾着黃。
「那不是花生。」
女孩從暗處走出,愛憐的撫摸皮毛,循循善誘的教導。
「是肉。」
雖然還是人形,但雙眸跟異獸一樣,眼白極少,漆黑眼珠熠熠生輝。
「肉。」
男孩聲音模糊,悶響如咆。
「還要。」
異獸步步逼近,虎妪連忙甩下皮兜,兩只前爪在地上一按,縱跳到一旁,龇牙咧嘴佯裝威吓,勉強掩飾驚駭。
女孩幾步走上前,動作無聲無息。她先截堵通往大門的方向,再撿起皮兜打開,往裏頭看了看,貼心的遞到圓滾滾、毛茸茸的大嘴邊。
「這裏還有,來,慢慢吃。」
鈍短口鼻探入皮兜,盡興大吃大嚼。
「謝謝妳,替我們帶吃的來。」
女孩轉過頭來,黑漆漆的眼看着虎妪,微笑的時候,露出鋒利如鍘刀的獠牙。
「細竹跟野果雖然味道也不錯,但連續吃好了幾年,實在是吃膩了。」
白森森的牙,驚得虎妪身軀低伏,幾乎要哀鳴出聲。
她犯了致命錯誤。
以為大人不在,孩童就可任憑擺布,卻不知看似安全的地方,實則最是危險。這家的大人,會安心在夜裏離家,是知曉兩個孩子雖小,卻已經有自保的能力。而她卻被表象所欺,如今身陷險境。
她不該貪心。
早知道,吞吃一個男孩後,就該躲回破屋。
如今,後悔已經晚了。
「你、你們是什麽?」
她聲音沙啞,吐出的字句因顫抖而頓挫。
女孩狡黠的嘻嘻笑着:
「妳不是說,是我們的姑婆嗎?怎會不知道我們是什麽?」
燈光照亮她的側臉,映在牆上的陰影卻不是人形,同樣是豐腴富态、似熊非熊的異獸。
盤腿坐在地上的弟弟,已把皮兜裏吃得精光,茸毛厚掌往內探抓,将皮兜翻了面,貪饞的舔了又舔,才擡起沾血的毛茸圓臉,意猶未盡的輕推着姊姊身側撒嬌,喉間發出模糊咕哝:
「還要。」
女孩拍撫弟弟,照顧得很盡責。
「乖,再等一下。」
前路被截,魂飛魄散的虎妪只能撐着發軟的四肢,緩慢後退再後退,漸漸離開燈光明亮處,躲避到較陰暗的地方,不自覺的退入一間房中。
女孩亦步亦趨,陰影無比巨大。
虎妪惶亂避到牆邊,尾巴驀地拂到粗硬幹燥的皮毛,連忙竄跳起來,驚恐回身望去,料想不到屋內也有埋伏,她卻沒察覺到半點氣息。
只見龐然巨獸昂然而立,占滿整面牆,口鼻朝上、四肢大大攤開,前肢後腿都是黑褐色,身軀部分黃如枯草,雙耳松垂,圓黑的眼朝下俯視,卻見毛不見眼,只留小小圓洞。
「爺爺!」
男孩的聲音叫喚着。
虎妪直豎的粗短尾部,稍稍軟垂下來。
難怪她察覺不到氣息。
巨獸只剩皮毛攤挂牆上,血肉內髒跟骨骼全都不翼而飛,連四肢末梢的利爪也被斬斷。因死去太久,徒具一張皮毛,氣味老早消無。
「我們是白罴,很久以前,曾經是神的坐騎,那時,人們也信奉我們為神靈。」
女孩輕聲說着,一步步走近,擡頭望着牆上大大攤開的皮毛,灼亮的眼蒙了水霧。
「但是,我們的神戰敗,人類不再敬畏我們,開始剝我們的皮、吃我們的肉、吸我們的骨髓,幾乎要把我們一族獵殺殆盡。」
「爹娘帶我們逃了又逃,好不容易才來到硯城。夫人心地仁慈,求公子庇護我們,能在硯城裏安居。
為了隐藏身分,我們從雜食改為茹素,吃細嫩的竹子,只是吃竹子不容易飽,總要一直吃一直吃,咬得下颚好痠。」
她頓了頓,感嘆說道:
「還是吃肉好。」
女孩親暱的揉揉弟弟後頸。
「尼南,對吧?」
「肉……」粗啞的熊咆,發出勉強近似人聲的音。
「好!」
姊姊逐漸獸化,四肢着地露出獠牙,用鼻子推了推弟弟。兩頭異獸從不同方向靠近,環繞狼狽不堪的虎妪,不時伸出利爪探抓,在大快朵頤前戲耍獵物。
「等、等等!」
虎妪哀叫出聲,在利爪下閃躲,眼看異獸的包圍圈愈來愈小,臨死前靈光乍現。
「姑娘!」
她喊出木府現今的主人。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前一任是公子,這一任則是姑娘。
在硯城裏妄肆食人,壞了硯城的規矩,她原先最該忌憚的就是姑娘,如今死到臨頭,卻想用姑娘名義保命,實在諷刺至極。
随着那聲叫喚響起,陰暗的房內閃起黝亮微光。
虎妪這才發現,房內貼着一塊塊木牌。從腳下的地板、左右兩邊的牆壁,乃至房間上方,都貼着一塊又一塊方正木牌,每一塊牌上都用黑膩不明的顏料,畫着同樣的符文。
※ ※
「你們不能吃我,」
她進退不得,頭尾不能兼顧。
「姑娘不會允許的,她、她會懲罰你們,把你們驅逐出去!」
黑膩的顏料如被叫聲喚醒,緩慢流淌着,讓符文一時濃一時淡,微光也随之忽明忽暗,照得房內光影詭麗。
※ ※
※ ※
※ ※
姊姊不懼反笑。
「嘻嘻。」
異獸森白的牙,還有白中透黃的部分,都映着詭異符文,血盆大口張到最大,咬住悔不當初的虎妪。
松垮的虎皮被撕裂,溫熱的血飛濺開來,染紅銳利獠牙,忙碌大嘴下發出的聲音,不再是單調的喀啦喀啦,随着吃的部位不同,聲音也不同,有時響有時悶。
肉少處先是喀嚓脆響,大小不一的碎骨,在臼齒間研磨。
肉多處是濕潤的吮音,唾液在舌齒間啧啧作響。
利齒撕裂老化的韌帶,咀嚼多肉部分,咂叭咂叭咂叭……
當腹部被撕開,翻倒的虎妪在劇痛中顫抖,呼吸淺而急促,不知是姊姊還是弟弟,一下又一下扯着她的五髒六腑,嚼着她的肺、咬碎她的肝,符文倒映在翻白的眼中,才顯出真意。
※ 姑娘※
一塊塊木牌上,全是倒寫的「姑娘」。
虎妪在利齒的分食下沒了氣息,原想飽餐一頓的她,成了姊弟的餐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