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硯城以北,被擊出一個巨大深坑。
來者墜落速度太快,撞擊地面時仍勢不可擋,古老岩層被破壞,石塊碎裂滾動,深坑旁裸露出地面,沙塵遮蔽日光,使得飛鳥迷途墜跌落地,無助撲棱雙翅。
千年栗樹雖躲過一劫,但今年長出的樹枝,被掀起的狂風催折,整棵樹餘悸猶存,邊緣刺齒狀的橢圓形綠葉大量掉落,如似驚懼時的淚。
綢衣飄飄的姑娘到來時,手心輕觸縱裂樹皮,軟聲哄慰着:
「別怕。」
栗樹葉不再落下,原本離枝的葉飄轉,将沙塵卷走,不讓半顆沙粒遮擋她的視線,更不能染污她的發膚衣裳。
豐沛的雪水,原本從栗樹下湧出,晝夜不停的流入硯城,一分三、三分九,再分為無數大小水流,澆灌城內所有溝渠水道。
而眼前的深坑卻截阻水流,清澈雪水飛流直入坑中,因混雜大量沙塵而渾濁,泥水拍石,如雷劈山崩,轟隆隆的聲響震耳欲聾。
震動與巨響,吓得硯城居民們驚慌失色,急忙四散奔走,都不敢待在屋裏,扶老攜幼踩過破碎磚瓦,聚集到四方街廣場上,一時人心惶惶、鬼心慌慌,眼裏都是恐懼。
溝渠間的水流漸漸枯竭,讓衆人更是面色死灰、全身泛寒。
自然而然,視線都往水聲隆隆處望去。
綢衣翩翩、青絲如瀑的姑娘,與狂發蒼衣的蒼狼臨靠深坑,坑中迅速上漲的濁水,讓激起的細細泥沙,從淺漸漸變濃,撲濺在栗樹葉形成的保護圈圍之外。
水聲愈來愈響,累積的泥水即将漫出深坑,原本潤養硯城的水流,即将泛濫成災,沖湧向硯城的每寸地、每塊磚,如此洶湧泥流流過處,不論是房屋或是花木,都會被摧毀。
「這可不行。」
姑娘慢條斯理的說道,一手先垂下,而後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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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府中竄出幾十個白衣人,有男也有女,衣裳眉目都不同,半騰在空中,神色凝重的朝向深坑。
「去。」
她向前方揮手,白衣人們飛越半座城,咻咻咻的湧上,手牽手來到深坑旁形成屏障,圍堵漫出的泥流,不讓滔滔泥水破防,危及硯城裏的人們。
但是,白衣人們終究是紙做,沾水就撐不住,逐漸軟了下來,顏色也被泥水染黃。
驀地,蒼狼旋身一躍,魁梧奇偉的身軀遮蔽部分日光。
妖斧朝泥水揮出,射出一道道森冷藍光。
猛悍妖力灌注入紙人們,軟化的身形立即變得挺拔,黃泥也被逼得瞬間飛噴,紙人們有妖力加持,不但恢複潔白,還個個腰杆直挺,七竅閃爍幽幽藍光,随之變得高壯。
「你真好。」
姑娘回眸,嫣然一笑。
「現在,該來看看,是來了哪位客人。」
軟嫩的小手提起,渾濁泥流也跟着盤旋上升,在紙人的堅強護衛下,她的指尖每提高一分,水流就升高一丈,深坑內的滔滔濁水都被卷起,包含細沙碎石洶湧圈繞。
當她的手指向天際時,濁流已化作巨大無匹的水龍卷,上通天、下接地,其中雷虐風號,一再亮起白藍光刺眼閃電,砂石相互反覆撞擊,尖銳的被磨去稜角,巨大的碎散成細小。
硯城的人們從未見過這般驚人奇景,個個目瞪口呆,連口氣都不敢喘。
雖說歷代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要是出了什麽難事,只要去求木府主人都能得到解決。
但這任的硯城之主,前所未有的年輕,能力卻也前所未有的強大,先前破陰陽的景況,有些人沒能親眼目睹,還不能全然信服,現在惡水成患,幸虧有她阻擋,就也由衷生出敬意。
只有蒼狼瞧見,看似從容的她,實則已用盡全力才能支撐,細致肌膚上,浮現晶瑩汗水。
他伸手拈了一瓣,藏在烏黑秀發中的櫻花花瓣,遞到她面前,濃眉略略揚起。
姑娘心領神會,雙眸含情脈脈,輕輕吹了口氣。
兩者力量相乘,花瓣飛入水龍卷瞬間,兇險泥水就化為櫻花,層層疊疊無數花朵順着水流迸發,開得急切又仔細,沒有一朵含苞未開,或是凋萎破敗,全都争相綻放顯出最美姿态。
微風吹過,白衣人們散開,惡水化為漫天櫻花柔柔軟軟飄落入硯城,染得人人處處粉粉紅紅,衆人驚懼的神色都消失,欣喜沐浴在芬芳花雨中,額手稱慶大禍消弭,鬼也興奮的咻溜溜轉圈跳舞,高興活的親人們、還有墓地都能保全。
「感謝姑娘!」
「謝姑娘救命之恩!」
人們歡欣鼓舞,大聲喊叫。
有人感激涕零的跪下,對她再三膜拜。
她微微一笑,轉頭看向幹涸深坑。
水被抽盡,坑底景況一覽無遺。
不需要她出聲言語,蒼狼寬厚有力的大手主動攬住綢衣下的軟軟細腰,一同躍入坑中。
因為一手環抱着她,他落下的速度很慢,格外珍惜懷中的嬌小人兒,鞋尖落地時沒有激起半點土塵。她歡喜的依偎在他頸窩中,笑靥如花,全心全意信賴。
深坑底部,躺着一只巨龍。
龍口半張,利齒間吐着粗淺喘息,狀似極為痛苦,全身鱗甲黯淡,脊刺多有斷折,身軀露出血肉模糊的傷,長須上沾着點點血珠,頭上雙角被折去一根,斷根處只餘殘骨,還在裂分碎散,很是狼狽凄慘。
「你怎麽受傷了?」
她凝望着傷龍,面對險些釀出大禍的外來者,沒有惱怒也不是開口責備,而是關心傷勢。
悅耳的語音,神奇的讓疼痛消弭,龍無限慚愧的低垂着頭,收斂四肢利爪,口中吐出的聲音,如金屬相互摩擦,在深坑內回響。
「這是龍吟。」
蒼狼解釋,仍沒有松懈。
她雙眸閃動,偎靠在他健壯的手臂中,比絲綢更柔膩的烏黑發絲覆蓋他衣衫外的皮膚,随着仰頭,或是側頭望向傷龍,發絲就随而輕輕摩擦。
「你聽得懂?」
硯城裏人說人語,即便是鬼,生前也是人,能說得人話,她聽了就能明了,但是她不曾見過龍,自然不懂龍吟。
他點頭。
龍再三低頭,竭誠叩拜,吟聲高低起伏,過了一會兒才停。
「牠原本為水神挽車,因愛戀水神之妻,受到水神責罰,還被折去一角,痛極墜地,才會落到這裏。」
蒼狼解說。
「既然來到硯城,就是硯城的客。」
依偎在他懷中的她很大方,卻也賞罰分明。
「不過,自己闖的禍,要自己負責。你撞出這深坑,會蓄積雪山之水,為避免水勢危害硯城,往後你就必須鎮守在此。」
清脆好聽的嗓音,蘊含極強力量,傷龍不敢違抗,全然臣服,只唉唉又吐出一聲低吟,晃了晃龍首,鮮血落到地上。
「啊,你的龍角已散去,獨角不足以鎮水。」
烏黑的雙眸滴溜溜轉了轉,紅唇噙着慧黠淺笑,白嫩指尖指向坑外白衣人。
白影忽閃,速度很快,依從她的心念動作,很快取來一株根莖肥厚的植物,恭敬的舉手奉上。
植物生得特殊而巨大,因為是剛取下的,斷折處還流着濃黏汁液,根處有黑褐色鱗片,形似鹿角,全株覆着一層柔毛,愈往末端顏色愈是灰綠,當真跟龍角有些許相似。
「這是鹿角蕨。」
她輕撫着植物,語音悅耳。
「用這來代替失去的龍角,助你今後在此鎮水。」
龍見識到她的能力,沒有半點懷疑,敬重的點頭,偏過巨大的龍首,無角的那側謹慎靠上前。
鹿角蕨大而沉重,蒼狼從白衣人手中接過,不讓她多費力氣。
在他的協助下,姑娘将蕨根斷處,續接在龍角被折的傷口。剎時之間,兩者相接處迸出湛湛綠光,植物變硬成角,濃黏汁液與龍血相融,源源不絕的力量從接角處,傳遍龍的全身,黯淡鱗甲恢複鋼一般的色澤。
龍感激的叩首,口中吐出的聲音比先前有力。
「雖然續得一角,但他身受重傷,即便竭力鎮水,只怕壽命過百年,也将要力盡了。」
蒼狼說道,因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出要緊處。
姑娘點點頭,問伏首叩地的龍。
「深潭不可無龍鎮水,之後有誰可以替代你嗎?」
龍昂首低吟,長須抖動。
「他說,有個摯交好友,是條黑龍,現今還年少。等到他無力支撐時,會将黑龍喚來硯城,鎮守深潭之水。」
蒼狼将龍吟譯成人言,半點不漏的說給她聽。
「那就好。」
嬌靥笑意盈盈,不只令人迷醉,即使非人也要傾倒。
「希望那黑龍也是好相處的,不要惹出禍事來。」
龍眼灼灼,癡望着她,再度吟叫出聲。
「他說什麽?」
她興味盎然,很是好奇。
蒼狼頓了頓,心中有種從未感受過的奇妙滋味,如有鲠在喉,雖不痛,卻太過不适。
他的手臂稍稍收得更緊,半晌後才說道:
「妳比河神之妻更美。」
「謝謝。」
姑娘粲然一笑,眼波流轉,頑皮的故意問道:
「你覺得呢?」
黝黑的臉龐神色冷峻,看不出表情。
「我沒見過河神之妻。」
「喔。」
她不再問,只是微笑不語,仍看着他。
承蒙續角之恩的龍,高仰起細頸,肚腹收縮再鼓脹、收縮再鼓脹,數次之後長舌抖動,吐出一塊黑乎乎的,形狀方正,但看來非土非木、非金非石,不知是什麽質地的物件來。
龍吟嗡鳴,不對襯的角拱起物件,送到她面前。
蒼狼難得露出詫異神情。
「這是他惹出災禍的賠禮,是神土,名為息壤。」
「我曾在書上看過,息壤具有生生不息之力,貴重非凡。」
她伸手輕輕撫過龍角,龍發出近乎嗚咽的聲音,徹底心悅誠服。
息壤雖可用來填補深坑,但是續角的龍無法完全恢複能力,留在硯城才有栖身之地,讓他在此鎮水,實則也提供保護。龍知曉此理,才送出藏在腹中的寶物。
「謝謝你,我将會這份重禮妥善收好的。」
姑娘軟言輕語。
不必出言吩咐,白衣人上前,主動捧起息壤。
「我們該回去了。」
蒼狼突兀說道。源源不絕的清澈泉水在坑內累積,已經要漫過妖斧劃出的結界,深坑成為水潭,水位升高再升高。
她嬌柔一笑,伸出雙手擁抱他高壯身軀,甜甜應和:
「都聽你的。」
在龍依依不舍的注視,還有硯城人們的仰望中,暗青色蒼影疾如流星,穿過茫茫水霧形成的虹,往木府的方向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