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太陽墜入西山,夜漸漸深了。
白晝的人潮散去,硯城中的四方街廣場點上燈火,仍舊很是熱鬧喧嘩,白晝做的是人的生意,夜裏就是非人的聚會,有些店鋪白晝不開張,只在夜裏營業,賣的是非人的用物,物件都很新奇。
生意最是興隆的,是代寫墓碑的生意。
即使做了鬼,也是愛面子的,覺得子孫讓人寫的墓碑文不滿意,或者是墓碑老舊,幹脆拿着冥饷,換塊樣式新穎的。
至于碑上的題字,有的愛東街王夫子的,字跡飽滿喜慶;也有的愛西街陳夫子的,字跡清瘦卻有勁道。
有些人刻意深夜不睡,也愛去跟非人湊熱鬧,入店要先放把銀兩放桌上,店家才知道分別,就會送上人的吃食。
四方街廣場中央,樂人們各自拿着樂器,在練習「百鳥朝鳳」一曲,預備在姑娘成親那日演出,不論是胡撥、曲項琵琶、蘆管、十面雲鑼等等,都彈出美妙動人的曲音。
因「百鳥朝鳳」這曲,寓意衆望所歸,平時不能聽到,只有在硯城的主人成婚時才能演奏,所以好奇者很多,引來很多圍觀者。
一個穿着墨黑鬥篷的身影,從長街那頭走來,經過廣場時沒有停留,和人與非人們錯身而過,對吃食、用物、享樂都沒有興趣,腳步很輕,被鬥篷下擺拂過的五彩花石,顏色都變得略微墨黑,直到那身影走遠才恢複,只是天色太黑,沒有被察覺。
離開熱鬧處,身影走的路徑愈來愈窄,愈來愈幽靜,終于走到一排樹齡數百年,葉片尚未轉黃,蒼勁挺拔的銀杏樹旁。
銀杏樹分公母,雖然都會開花,但公樹不結果,樹身偏高瘦,母樹深秋時結果,樹身偏矮胖,不論公樹母樹的葉片都片片如扇,公樹的葉片裂痕大且深,母樹則裂痕淺。
連樹也能成雙,相守數百年,甚至千年。
墨綠鬥篷下的雙眸,注視着銀杏樹,生出一絲恨意。她掀開鬥篷,露出一張清麗幽冷的臉龐,膚色白中透着青,長發黑得近乎墨綠。
她伸出手,那手潤得有如白玉,白裏透紅,掌心軟嫩,五指修長,指甲是淡淡的粉紅色,一束粉末從那美得不可思議的手中流洩而下,簌簌簌落在銀杏樹前。
暗影冉冉浮動,粉末從下而上飄起,如似淡淡墨色的紗,透過細沙望去,銀杏樹之間變得扭曲朦胧,穿着墨黑鬥篷的纖纖身影踏入細沙這邊中,竟未在細沙那邊出現,而是消失在沙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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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香無聲無息進了木府。
木府雖然無牆,但是二十四個方位都有隐形的門,被姑娘布下結界,非要有灰衣人帶領,才能進木府,否則就算走入,所見也是幻術變出的景況,以為已走入深處,其實只是跨過第一道門檻,在幻境中迷途。
此處無門,反倒防不勝防。
左手香灑下的粉末,是昔日尚未叛離姑娘時,長期搜集來的姑娘之發,結界因此被迷惑。
況且,她已經魔化。
魔化的力量很強大,也比較快。
她曾在木府裏,住過許多年,從上一任的木府主人公子,到這一任木府主人姑娘,都掌管藥樓。當年因為雙目全盲,不受幻術影響,對木府內複雜的路徑反而記得很熟悉。
沾着發沙的她走過一處處庭臺樓閣,經過一個個庭院,沒有驚擾到沉睡中的人與非人們,甚至是姑娘與雷剛。
經過一處院落時,她稍稍停下腳步。
這是她曾久住的地方,是她愛人親手布置,裏面一塵不染,牆角有大瓷缸盛着清澈的淨水,卧榻的軟褥上,繡着墨綠草葉,折疊得整整齊齊,榻旁有個精致藥櫃,擺放珍貴的丸散膏丹。
她的愛人,名為吳存。
曾經,她雙眼全盲,痛恨非得依賴他,将他取名無存。但相處多年,生出情意後,她想為他改名,偏偏名字一旦說了,就等于是咒語,只能改為吳存。
她費盡周折,才得到現在這雙難得的好眼睛,能将他深情凝望與說情話的神态都看得清楚。當年服侍她的少年,如今已到壯年,很快的就會是老年……
左手香不甘心!
活了那麽久,直到與吳存相戀,才知道什麽是快樂,于是她跟魔化歸來的公子合作,要替吳存掏換全部內髒,使他能保持健壯不老。縱然,姑娘以這雙眼睛,與她暫時取得和平共處,但她終究還是叛離。
為了打倒姑娘,她冒險再回木府,來到最深處。
這裏封印着妖斧。
雙方幾次對戰中,真正能重傷姑娘的,唯有妖斧。
有了鹦鹉助防,再加上兩位龍神,以及聽命行事的信妖,公子魔心硬的部分被毀去,軟的部分被她深藏,要想真正滅去姑娘,實在非常棘手,她謹慎行動,步步為營,要求得必勝之道。
妖斧被封印在無人能尋見的幽暗樓房裏。
而她不是人,是魔。
越過碎落的瓦片,封閉的門窗開啓,披着發沙的左手香,踏入屋宇中,望見被長繩穿綁,懸空固定在屋子中央的妖斧。
「啊,破岚。」
她輕輕喚着。
「我終于見到你了。」
妖斧劇烈顫動,恨意流淌滴落,因為底下無磚無土,恨意即使不斷滋生卻不能累積。
雪山一戰後,它被信妖包裹着帶回。
然而,此時真正發揮禁锢之力的,是一件男用衣袍,還有那條長繩。兩者看來雖用舊了,但因為用得珍惜,并無破損。
左手香靠近,仔細觀瞧着,嘴角慢慢浮現笑意。
衣袍跟長繩雖然無損,但是,有某種極黑又極小的點,在表面發出黑黑的芽,隐密又仔細的生長,根深深鑽探入裏,使得封印漸漸弱了。
那些,是公子說出的惡言。
惡言一旦聽了,就會受到影響。
雷剛縱然在清醒時不動搖,對姑娘情意真摯,但在他夢中的夢中的夢裏,魂魄的深深處,惡言已經紮根生苗,從內點點腐蝕。信任即使不變,卻會損缺得少了,衣袍與長繩才會出現黴斑似的黑點。
至于,為什麽用雷剛的用物,來封印妖斧,答案清晰可見。
她伸出手觸及衣袍,美麗得每個動作都像是十五歲少女的表情般鮮明,耀眼得彷彿在發光的手,陡然變得枯槁,嫩白化為蒼老,松弛如死雞皮包裹的嶙峋指骨,指尖還泛黑。
這麽強大的力量,能輕易毀滅魔化的她。
左手香不驚不懼,反而凄然一笑,慢條斯理的掀開衣袍,讓衣裳飄落到下方的無底深淵去。
換做是先前,姑娘的力量強大時,身為魔的她僅僅是觸及封印,肯定就會灰飛煙滅,消失為無。
公子的惡言,不但對雷剛起了作用,也對姑娘有影響。
她之前裝病詐死,連雷剛都蒙蔽,為了保住他不起異心,才會動用一切,忙于籌備婚禮之事,趕着要盡快成親,人與非人都忙碌起來。
這麽一來,管轄就有疏漏,讓邪祟有機可乘。
沒了衣袍,只剩長繩制約的破岚,從恨意中轉醒。
「你想起來了嗎?」
長發漆黑的魔,輕聲細語的問。
「再度封印你的,不是姑娘的神血,是你主人今生的血與喝令。」
妖斧顫抖着。
※ 主人! ※
是了,那滴血裏有熟悉的氣味,雖然很淡很淡,卻真是主人的味道。
※ 啊,戰無不勝的主人! ※
它沒有想到,主人竟能轉世。
更沒想到的是,主人轉世後,竟還跟那女人在一起。
「可憐的大妖,前世受她欺騙,在她五十年的掌管期滿後,犧牲成為硯城的祭品。」魔嘆息着,與它同仇敵忾。
「今生,她竟還又騙了他,再想用他來抵償。」
每任硯城的主人,都必須獻出最在乎的那人。
五百年前,它的主人成為祭品,那女人成為永遠不老不死的神族,如此才能保持硯城的平衡。
獻出的祭品,是要最是在乎,卻不必是所愛。
如果,她真的愛主人,怎會舍得拿主人去抵償?
「她也騙了我。」
魔幽怨的說,輕聲又細語,只有它能聽見。
「她要拆散我與心愛的人。她虛情假意,就見不得真有情意的,公子與我都為心愛之人成魔,就她為了成神、為了硯城,什麽都可舍棄。」
破岚瘋狂的扯動長繩,焦急得沒有理智。
※ 不可以! ※
※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
※ 放、 ※
※ 開、 ※
※ 我、 ※
※ 魔,快放開我! ※
「好的。」
泛黑的指尖溶化,露出森森白骨,付出太多了,就連她的模樣也有變化,根根有絲綢光澤,被細心保養,梳理得很是美麗的長發都化白。
「你會讓她再次得逞嗎?」
※ 不能── ※
妖斧的回應,如似霹靂雷炸。
樓宇破潰,磚瓦屋梁都炸裂,原處再無建築。
長繩懸在半空,被濃稠黑膩的液體慢慢滲透,但聲音仍舊被封住,即使力量再強大,也被無底深淵吸納。
「我想救愛人,也想救你的主人。」
只剩容顏還維持不變的左手香,唏噓的說着,眼角落下黑膩的淚。
「但是,硯城終究被她管治,加上你我的力量仍舊不足。」
不堪腐蝕的長繩斷開一邊,落進深淵裏。
破岚就将重獲自由。
魔的淚一滴滴落在斧面,滲進古老文字的淺淺刻痕裏,漆黑的表面映着清冷容顏,随她說出的每個字,震出小小漣漪。
「唯有你,能破開一道邪門。」
她說的話太動聽,說進妖斧的神魂裏。
「破岚,去找你主人的朋友來,回硯城喚醒你的主人,我們一起嚴懲那女人。」另一段長繩也斷了。
妖斧随着漣漪顫動。
※ 好! ※
它複仇心切,聽入魔言。
銳利的斧刃飛旋,破開濃濃夜色,脫離封印竄入虛空,眨眼就消失不見。因為沾了神血,來去自如,已經飛離硯城很遠很遠。
釋放太多力量的左手香,用指骨掀起鬥篷,枯槁衰老的身軀上留有發沙,走出木府深處時,雖然如來時一般,沒有驚動人與非人,但動作遲緩,每一步都走得蹒跚,偶爾還踉跄得幾乎跌倒。
夜很深了,她要盡快回去。
被她撫順血路,除去擔憂的吳存,在安全的地方安眠。他不知道她魔化,更不知後路險惡,無憂一身輕,以為他們能幸福快樂、天長地久。
踏着五色彩石的她,經過一戶戶人家,汲取源源不絕的惡力,漸漸的鬥篷下的長發恢複烏黑,雙手長出血肉,不再是蒼老枯朽,而是美得耀眼,散發着微微光亮。
除了破開邪門,硯城還有一處捷徑,但那處有瘋狂的千年紅蛇,力量比魔化更深不可測,無法利用。
另外,她雖與公子結盟,卻不是全然信賴。
左手香記得,春季最末那晚,将她從睡夢中驚醒,那聲白鴉被吞食前凄慘的哀啼。
公子雖對夫人情深,仍無情吞吃了情深的淩霄與商君。事實證明,公子只在乎夫人,其餘的一切對他都沒有意義。
所幸,魔心柔軟的部分被她深藏,她會讓公子成為助力,但不會讓他恢複全力,只讓他能協助撲殺姑娘。
纖瘦的她在夜裏走着,心裏想着吳存,嘴上一邊輕聲說着:
「我不怕。」
她說給自己聽。
「我不怕、我不怕。」
為了吳存,她什麽都不能怕。
美麗的雙手,在深夜中探找,有個健壯的男人,在睡夢中悄然死去,雖未破膚裂肚,更未有半點鮮血,五髒六腑卻被徹底翻找檢視,除了肝髒之外,還被取走別的髒器。肝是要給公子食用,而別的髒器,是要為她深愛的男人替換,讓他變得更年輕、更健康,能與她相伴長久。
她無路可退,即便歧途艱險,也只能走到底。
「我不怕。」
魔說着,漸漸消失在黑夜中。
陸 蚊言文
姑娘即将成親的消息一出,不必信妖逐一通知,人與非人們就忙碌起來,亟欲為這樁喜事獻出心力。
城裏手藝最好的銀匠程奇,索性關了店面,在家裏專心制作首飾。
他工藝頂尖,做過最奢華的,是上任硯城主人娶親時,為新娘訂制的一頂鳳冠。
鳳冠上裝飾了九只鳳凰,每只口中啣着一串珠寶,包含兩顆珍珠,黃寶石、藍寶石各一塊,周圍襯着用五十六片翠鳥羽毛點出的如意雲片,十八朵以珍珠、寶石所制的梅花環繞其間。
婚禮當天鳳冠上的鳳凰展翅、尾羽飛翔,身姿舒展,靈動得栩栩如生,讓全城的鳥兒們都羞慚,好幾日不敢揚羽飛翔。
婚禮過後,木府送來一個小木盒,打開後有塊小小的銀。
銀塊雖小,但質量上佳,用來抽成細絲,比先前用過的各種銀都來得柔軟好用,制作出的花絲竟能更光亮。
更神奇的是,木盒裏天天都會出現一塊這樣的好銀。
程奇很是珍視,不敢貪多,知道這賞賜的意義比銀的價值更重千千萬萬倍。
但是,公子魔化歸來後,木盒不再出現銀塊,而是偶爾流出濃黑腥臭的液體,他心生懼怕,就将木盒埋在庭院角落,忐忑的觀察。
那已是一年多前的事,埋下的木盒沒有異狀,他也漸漸淡忘。
這些日子以來,填塞腦中的,是要獻給姑娘的婚冠。
姑娘初到硯城時,程奇曾做點翠簪送去木府,用的是翠鳥背部的羽毛,這部分顏色鮮豔、紋理較細,還講究活時拔取,制成簪子後翠色欲滴,绮麗奪目。
簪子送去不久,就有硬眉硬眼的灰衣人來到,帶他進木府。
清麗的姑娘很和善,先謝謝他贈與的簪,誇贊他的手藝,略顯嫩紅的軟軟指尖輕觸點翠,翠色陡然脫離,羽毛環繞着姑娘舞動,很快聚合成十幾只全身翠藍、腹部紅棕、喙嘴尖尖的翠鳥。
「點翠雖美,但拔羽後的翠鳥,很快就會死去。」
她将手中無翠、金絲敲壘的簪插入絲綢般的黑發中。
「程師傅手藝高超,即使沒有點翠,這簪子仍能讓人愛不釋手。」
聽到姑娘這樣說,程奇往後就不再用翠羽,做出的首飾竟比之前銷售得更好,遠近的商人都捧着黃金或白銀,搶着要訂他做的首飾,這些年來供不應求,生意比以往興隆。
因為感激,這次要做的婚冠,他格外用心,反覆想了又想。
相比金銀,姑娘更喜歡用鮮花做簪,他要是用金絲掐編冠底,再堆出枝與葉,冠沿用圓潤珍珠裝飾,取小珍珠做珠簾遮面,到婚禮當天,取開得最嬌豔的鮮花搭配……
想着想着,手臂微微一痛。
他漫不經心,随手抓了抓痛處,仍想着婚冠樣式。
只是,抓過的地方痛楚稍淺,別處卻又痛了起來。
那痛,像是有極小的針,戳進肌膚裏,雖不厲害,卻也惱人。
程奇擰着眉頭,回神環顧,才發現自個兒竟被蚊群包圍,灰淡淡的纖小飛蚊紛紛落在他衣衫外的肌膚上,尖尖口器刺入,引發痛楚。
啪!
他用力一拍。
一只蚊慘死掌下,殘軀貼在那處,肢節破碎。
雖然拍死一只,但蚊子數量太多,就算拍打一整夜也消滅不完,程奇身上各處都癢痛起來,不知被咬了多少處,再也不能專心,只能起身去拿艾草條,點燃後在屋內走動。
艾煙飄飄渺渺,蚊群飛散開來,往屋外飛去,退到院子裏去。
夏季有蚊不稀奇。
只是,這數量明顯比往年多,咬時還更痛。
程奇走到門邊,愕然發現庭院角落,蚊群密如黑柱,吓得他連連倒退幾步,艾草條落在地上,隔着陣陣艾煙,密集的蚊群愈來愈稀薄,漸漸飛散遠去。
半晌後,他擡起手來,愣愣看着肌膚上的殘屍,寒意漸漸從背脊爬起,被蚊子們咬過的每個地方,如被星火灼過,癢痛感鑽得深深的。
他想起來了。
剛才蚊群聚集處的下方,土裏埋着當初公子賞賜的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