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姜家生意做得好,歸功家人齊心協力。
老鬼生前名為姜仕,是鋪裏的執事。
妻子十幾年前,受不了他的固執脾氣,離異後跟別的男人好了,分開不再來往,但家中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媳,生活也還順遂。
他辦事仔細,勤快得近乎嚴苛,兩個兒子兒媳也像他,每筆生意都盡力,務必做得讓新娘有榮光,店裏口碑又好又響,生意多得接應不暇。
硯城裏也有別間婚轎鋪,但不少女子寧可等,否則就不肯成親,急壞多少男兒漢,雖然嘴上埋怨,但見過姜家的婚轎陣,都覺得服氣,別間實在比不了。
每趟姜家婚轎陣出行,圍觀的人與非人總是最多。
八人擡的大花轎兩旁跟着媒人與丫鬟,再來是十六人鑼鼓隊,個個穿着大紅新衣,樂器吹奏出喜慶音樂,節奏明快,熟練又有默契。一群人浩浩蕩蕩穿街走市。
姜仕就走在隊伍最前頭。
他腰杆打得直挺挺,身穿紅羅衣、頭戴紅羅帽,手裏提着一面大鑼,鑼面擦得金燦燦的。
婚轎隊出行,即使在家不聽父母話,出門但聽一聲鑼兒響。
隊伍前後對正、左右看齊,按照姜仕手裏的鑼聲行動。
他鑼聲敲得慢,隊伍腳步音樂就慢;他鑼聲敲得快,隊伍就跟着快,走在最前頭的他,要說多風光就有多風光。
上一任木府主人娶親時,用的就是姜家婚轎隊,他被欽點主持,祖上都有榮光,在硯城裏的地位,又更高了些,人與非人們,瞧見都得尊稱一聲老執事。
五年前,他壽終正寝。
喪禮辦得風風光光,來吊唁的人與非人很多,連連都說可惜,再不能看老執事走在婚轎隊前頭,敲着鑼兒時威嚴可敬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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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事換做長子來做。
從小耳濡目染,做來得心應手,鑼鼓隊手們想保住顏面,私下練習得更勤,出場時比以前更賣力。
人與非人都放心了,說老執事兒子教得好,婚轎鋪後繼有人,姜家仍是女子們的首選。
三年前,二兒媳懷孕了。
長媳的肚皮,始終沒有動靜,長子愛妻心切,從來不曾責怪,而長媳賢良聰明,把店裏的帳算得清清楚楚,對人和善又多禮,家裏不論是奴仆,或是鑼鼓隊的成員都很是仰賴她。
次子娶進的二兒媳,也是娴淑的好女子,對丈夫溫柔,對長兄與大嫂也和順,兩個媳婦成為好友,像姊妹般親密無間。
她懷孕後,長媳照顧得最是仔細。
姜家終于盼到新生兒,是一對龍鳳胎。
先前未能添丁進口,這會兒,一下子就有了兩個,還生得膚白眼大,可愛得讓人心兒發酥。
不僅活人高興,鬼也高興。
姜仕抛下舒适墳冢,半飄半跑回來,雙手各抱一個小嬰兒,嚴肅的神色變得和藹無比,一會兒看看左邊、一會兒看看右邊,怎麽看都看不夠。
小娃兒們也乖巧,爺爺雖是非人,卻也不怕,還最愛黏着撒嬌。
姜仕樂得不行,寵得如珠如寶,用冥饷買來衣物玩具,數量還多得驚人。
家人也勸,別買那麽多玩意兒,他卻置若罔聞。
春季時黑瑩做壞,姜仕也是衆多受害者之一。
黑瑩慘死,化為烏賊死在一間大屋裏後,大夥兒才知道,合約上的重要字句,是用黑膽假墨寫的,才能被竄改。
消息傳開後,被騙的人與非人,連忙去找新搬來的住客。
但,新住客手裏的合約,用的是真墨所寫,要去仲裁也贏不了,許多人與非人都摸摸鼻子認了,彼此擠一擠,無奈的共處。
姜仕可不打算認了。
他怒氣沖沖的回到墳冢,以當年吓跑老婆的壞脾氣,要趕走新住客,卻意料不到,住在舒适寬敞棺椁裏頭的,竟是個身穿豔豔綠衣的女子。
她倉皇失措,水潤潤的眸子裏滿是迷茫,綠衣一會兒深、一會兒淺,卧在棺內軟軟枕褥上顫抖,分外嬌弱無依。
「您、您是來趕我走的嗎?」
她低聲啜泣,撐起纖纖細腰,撲進他懷裏,哭得更可憐了。
「求求您,請讓我留下。」
姜仕哪受過這般美人恩,盡管見過不少大場面,竟也吶吶半晌,支支吾吾說其實沒要趕她走,不管她是人、是鬼、是妖、還是精怪,就讓她留下,跟他一起生活。
綠衣女子自稱嬉娘,很是柔順。
她吃得簡單,以植物嫩芽、花或果實為主,說話輕聲細語,事事都順着他心意,不敢有半點拂逆,跟倔強前妻截然不同,将他照顧得很好,用涼卻潤的小手搥腿捏肩,撒嬌的說着情話。
其實年老後,他對男女之事已力不從心,成鬼後更難展雄風。女子也不嫌棄,靈巧又貼心,讓他無須費力氣,又能享受魚水之歡。
臨老入花叢,當真做鬼也風流!
姜仕沉浸在溫柔鄉中,連孫子們也少回去看了。
有此豔遇,他暗暗感謝黑瑩。
瞧見嬉娘衣衫單薄,還有細細斑駁,不是髒,是既有的花樣,背後從頸到腰,有排綠中揉黃的流蘇。
「為什麽總穿着這件綠衣?」
他好奇問。
「我來時很匆忙,什麽都沒帶,衣裳只有這件。為付給黑瑩租金,連簪環等等也變賣。」
她委屈窘迫,雙手揉搓裙帶,愈說愈是傷心。
「您是不是看得厭煩,讨厭我了?」
姜仕魂兒都要碎了。
「怎麽會呢?」
他拍撫佳人,感受她帶淚的軟甜親吻,豪氣的說道:
「走,我們去城裏!」
撬開陪葬的箱子,發現冥饷已經所剩不多,就飄回婚轎鋪,跟長媳索要到一筆銀兩。
有了錢後,他抖擻起來,在旁人訝異的注視下,跟嬉娘攜手去最奢華的綢緞莊。
婚轎鋪缺不了紅紗、紅羅、紅綢與紅錦,兩家來往幾十年了,掌櫃瞧見老執事上門,很快就迎上來。
「您來得正好,有批紅……」
掌櫃還沒能介紹貨品,話就被打斷。
姜仕揮了揮手。
「不要紅的,全都要綠的!」
他也懂布料,知道這間品質最好。
「記得,拿來的布料,要比我以前買的更好。」
掌櫃連忙讓人去取來,一匹匹鋪開展示,果然都是好料子。
絲棉毛麻、绫羅綢緞,女子一塊又一塊的披上身,總要問好不好看,他連連贊賞,陶醉女子的依賴,笑得鬼臉見牙不見眼。
「我家鄉比不得硯城富庶,沒見過什麽好東西。」
她的手摸摸這塊、再摸摸那塊,停頓、圈繞,握了滿手布料。
「人家真的沒辦法決定。」軟軟嬌聲,如泣如訴。
「沒關系,全都買下。」
他哄着。
「太費銀錢了。」
大眼無辜撲眨,瞳膜是綠、瞳孔是黑。
「不會。」
他連忙說道:
「就是要這些好布料,才能跟妳般配。」
「是我穿了這些衣料做的衣裳,才能跟您般配,不顯得寒酸。」
她笑靥如花,回答巧妙。
「誰敢說妳寒酸?」
他醒悟過來,轉頭跟掌櫃說道:
「你店裏不是有好的裁縫嗎?快叫來替她量身。」
掌櫃不敢怠慢,連忙吩咐店員,去把好裁縫請來。
很快的兩三個裁縫進來,嘴裏咬着針頭、手裏拿着縫線,用卷尺圍着嬉娘比劃,還說好料好工做的好衣裳,顯得她腰更細、手更白,穿上後比現在更豔麗十倍。
掌櫃提壺,再來添茶。
來客是鬼,喝不得熱茶,奉上的是冷泡好茶。
「老執事,恕我冒昧,布料加裁縫,都盡量給您優惠了,但您的銀錢不夠。」
他滿臉堆笑,斟酌用語:
「我看,不勞您再跑一趟,讓店員領了字條去取,這樣好嗎?」
「好,還是你想得周到。」
姜仕很高興,不必中斷之後行程。
量身讨論的時間很長,他耐心十足,就坐在一旁等着。也有不少人光臨,同樣來買布料,瞧見他時如常問候,都沒想過,他竟也有好脾氣的時候。
離開布莊後,他再帶嬉娘去銀樓。
當然,也是做工最精致的那間。
店東擺出一只花絲立鳳銀簪,從鳳凰的鱗到羽、喙尖與鳳眼,處處精細傳神,連鳥爪抓扣的一朵雲彩也生動秀麗。
嬉娘見了,卻吓得臉色發白,直往姜仕的懷裏躲。
「不要不要不要,快拿走,我不要看見!」
她害怕得顫抖,看都不肯再看一眼,背後流蘇豎起,直硬如刺。
老鬼忙問:
「不要簪子?」
懷中小臉擡起,露出雙眼,淚花盈盈。
「不要鳳凰的……」
她怯怯說,又補上一句:
「飛鳥的都不要喔。」
店東腦筋轉得快,收起鳳簪,換上一對牡丹金簪。
嬉娘再探出頭來,見了牡丹金簪,雙眼裏映了金色,被迷住般往前傾身,背上尖尖軟化下來。之後,再看見的步搖、耳墜,跟一對金絲手镯,她都愛不釋手。
姜仕很大方,全都買下來,銀錢也讓店東去姜家拿。
摟抱着心滿意足的佳人,他雙腳沒沾到地,飄着飄着就回墳冢裏,享受她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