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男人名為呂登,是硯城裏的富戶。
他家幾代前某個先祖,原本是馬隊一員,勤奮又有眼光。每回馬隊出門,都要走上幾百裏,翻過一座又一座大山,再走下陡峭山壁,才能到大江旁鹽井處,跟那裏的人家以皮草或茶葉,或是銀錢等等換購得曬好的鹽。
但這樣換來的鹽,次次品質都不同,他于是攢了一筆積蓄後,就到大江旁買下一處鹽泉,在當地住下來,用鹵水慢慢嘗試,幾次後果然曬出極好的鹽,家境就此好轉。到了上一代,又将大筆錢財,在硯城內外買下許多田産與房屋,從此收租度日,又富裕許多。
到了這一輩,兄長們年年輪流去制鹽,或是拿自家優質的鹽到別處去販售,但呂登生來腿腳有病,走路不太利索,但勝在心思活絡,于是就留在硯城裏負責收租。
日子過得舒服,吃穿都不愁,而他有個嗜好,就是愛吃魚。
家裏換着方式烹調,有裹在荷葉裏、包上厚鹽去烤的,有用蜜、醋與鹽腌漬後再以油煎的,有用蓼草塞入幹淨魚腹、鋪上魚卵去燒的,還有去魚頭尾、除刺後切成丁,用酒、醬、香料拌均勻後,填入嫩嫩蓮藕裏再蒸熟的。
另外也做魚醬,汆魚丸,做魚凍,制魚鮓,以及曬魚幹等等。
只是吃來吃去,呂登還是覺得,蒸魚最是美味。
蒸魚最講求的是魚得要鮮。
他嫌棄家中爐竈的火不夠旺,鮮魚蒸得太久,魚肉就不夠鮮嫩,就讓人在院子裏起了個石竈,還不用荷木柴,特別去買松枝柴。
要是得了鮮魚,他就親自動手,将魚處理幹淨,只用醋跟黃酒簡單調味,放進籠屜後,用猛火燒到八分熟就快快取出,這時魚雖離火,但肉裏仍有熱力,骨肉尚未分離,靠近魚骨處肉還見淡淡粉紅。
他總從魚鳍或魚腹下筷,讓餘溫将魚染透,待到吃到魚背處時,肉厚的部分也沃得熟了,才能整尾都吃來口口都嫩滑無比。
要是滿足于這麽吃,那也就沒事了。
偏偏,有次四方街關閘放水時,他恰巧要去收租,遇見那條鲈魚。
通體灰黑的鲈魚巨口細鱗,沒能跟水流退去,在廣場冷僻角落無助的跳動掙紮,肥厚魚身在五色彩石上噼啪有聲,焦急的想引起注意,盼獲一臂之力送回河道裏去,才好順流游回黑龍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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燦爛的陽光下,還濕潤的魚身彷彿遍體生光,鰓蓋膜上各有兩條斜斜橘紅,眼瞳裏也閃耀金紅色光輝。
呂登彎下身去,雙手剛碰到活魚,整個人就停住了。
他原本也想将鲈魚放回水裏,但是指尖一碰,經驗老到的他就知道這鲈魚肥瘦正好,是最美味的時候。
之後的事,他記憶就模糊了。
再清醒過來時,他不知怎麽已回到家中,懷裏還緊抱着鲈魚,瘸腿隐隐痠痛。
這條鲈魚太大,無法整尾裝籠去蒸,他用顫抖的手舉起刀來,砍掉魚頭後,指上沾了些碎肉,不自覺的往嘴裏放,用同樣顫抖的舌頭去品嘗。這一吃,鮮味如銳利驚雷,直竄入腦中,銷魂得近乎痛楚。
他撕去魚皮,将魚肉剁得碎碎的,顧不上用什麽調料,直接就往嘴裏塞,魚肉入口,口感嫩中帶脆,咀嚼時還帶着彈性。
為了掩藏偷魚的罪行,還有這異樣美味,他吃得很快又很貪婪,吞咽時地上被丢棄的魚嘴還在一張一閉。
事後,他把殘餘的魚骨、魚頭跟內髒,全都埋在院子裏,也不管白日高懸,回屋鑽進被子裏,反覆回味珍馐滋味,連收租都忘得一幹二淨,像是三魂七魄都跑了一半。
蒸魚再也不能滿足他。
魚生鮮美的味道、無與倫比的口感,日夜盤桓在腦中,讓他口涎流得長長的,只能流了又擦、擦了再流,直到連衣領濕了也不自覺,舌頭總蠕動着,妄想得太真實,在回憶中将那鲈魚吃了一次又一次。
記憶總會淡去,但,欲望卻是愈飢渴就愈是濃烈。
終于,饞蟲連理智也啃食殆盡。
下一旬關閘時,他就去四方街附近尋找。不碰随水而來的水族,是衆人記在心裏、挂在嘴邊的規矩,真要撈取其實容易得很,他這回也沒落空,再抱了一尾活魚匆匆回家處理,快快進了肚腹。
只是,動作太急,沒能好好挑選,這次的魚生滋味,就略遜先前那次。
他知道了比較,追求就更高了,逐漸連禁忌都抛在腦後。
為了得到鮮魚,他搬出白花花的銀兩,要人幫着在關閘時,幫他撈捕鮮魚,才好讓他逐一挑選,重現最初的齒頰留香。
一開始大夥兒都指責他,連家人也苦口婆心的勸。
「你可要當心,碰了水族,黑龍要發怒的。」
母親說着,愁得皺紋更深,連飯都吃不下。
「黑龍?」
他不以為然,還聳了聳肩,因惦記着那美味,就什麽也聽不進。
「黑龍還被銀簪釘着,封在潭底不見天日,自身都難保了,哪裏還管得到我?」
「雖說如此,立下的規矩總是有道理的,你吃了一次沒事算運氣好,再吃說不定就要出事。」
父親說着,嘴角往下垂,連睡都睡不着。
黑龍百年不見蹤跡,威吓力早就淡了。
何況,呂家有的是鹽一般白花花的銀兩,還有那麽多田産與房屋,父母對這瘸腿的幺兒,終究是狠不下心,于是有貪財膽大的,或是想巴結呂登,想在往後能用好價錢,租下好地段的房屋的人,思量過後都争着搶着,為他捕撈鮮魚。
有了選擇後,他就每次都能好整以暇,挑出最是肥瘦适中的鮮魚。
這麽美美的吃了幾次,鎮守鹽田的大哥,卻聽見消息趕回來,差點把胯下的馬騎得累死,進了家就板起臉來。
「爹娘順着你,我可不能讓你胡來。」
長兄如父,他願意扮黑臉,就是要攔着,雖說也寵着幺弟,但更不忍父母擔憂。
「我就是要吃。」
呂登已食髓知味,固執得很,不惜頂撞大哥。
「不行!」大哥瞪着幺弟。
呂登睜大雙眼反瞪回去,說道:
「那我就什麽都不吃。」
他說到做到,當真那天後就此絕食。
家人煮了豐盛的菜肴,他看也不看。
就連以往的煎魚、煮魚、腌魚、魚醬,以及魚丸、魚凍、魚鮓、魚幹等等,他也不肯入口。
蒸得恰到好處的魚,他聞着甚至嘔出膽水來。
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麽餓得愈來愈瘦,只剩皮包骨了,父母都在床邊哭,雙眼幾乎要哭瞎,大哥只能嘆了口氣,在某次關閘時,無奈的說道:
「你真要吃,那就去吃吧!」
聽見大哥答應,原本餓得快斷氣的呂登,立刻雙眼放光,迅速跳下床去,奔到外頭去買鮮魚,雖然骨瘦如柴,還拖着一只瘸腿,但動作卻比健康的人更俐落。
再無阻攔的他,終于可以肆無忌憚。
為他送鮮魚來的人與非人很多,能好整以暇的挑選,再用磨得能吹毛斷發的鋒利菜刀殺魚,那刀與雙手都先冰鎮過,慎重得近乎恭敬,去掉鮮魚頭尾,才将細致的魚肉一塊塊,很薄很薄的切下來。
鮮生的魚,肉身晶瑩似雪,肉間紅絲豔若胭脂,擺放在瓷盤上,看在他眼中比滿山盛開的花更美。
剛開始時只沾一點點鹽,後來漸漸變化,春季用嫩蔥白,秋季用脆芥心,吃時用魚片卷起來,放在舌上再慢慢咀嚼,享受得眼神迷離、筋酥骨軟。
雖然,還是有人非議他的行徑,但他食欲太過,耽溺得不顧一切,吃了一條又一條鮮魚,還把心得都寫下來,想着積累夠多後,就去找陳家書鋪,用城西蔡家做的紙,印成書來贈送,宣傳魚生的美味。
為了早做籌謀,他還先去蔡家,仔細挑了又挑,即使價錢昂貴也不管,不論書封或內頁,選定的都是最貴的紙張,預備之後做書用。
蔡家幾代制紙,用的是清澈的雪山之水,對原料、制作各環節處處上心,不論在硯城內外都有好名聲,因為呂登選的紙張,制作手續繁複得很,僅次送進木府,讓木府主人使用的紙。
送進木府的紙,是不能斷的。
于是,蔡家跟呂登說好,需要一年後才能交貨。
呂登想也不想就答應,覺得蔡家對紙的講究,很對他的脾性,于是也不事先付定錢,而是豪爽的一次就把全額付完。
只是,心得還沒寫足,他的身體就漸漸有了異狀。
剛開始時,僅僅是臉色泛紅。
因為是吃着最愛的吃食,所以日子過得舒心,以為因此臉色紅潤,見到他的人與非人也都誇他氣色好,于是就沒放心上。
但是,除此之外,他卻總覺得,心情不再像以前開朗,脾氣也變差了。
有次去收租,租客是位長者,因為年紀大疏忽了,那日忘了先備好銀錢,他就酸溜溜的說,是忘了倒還好,別是存心想賴了,氣得長輩一口氣提不上來,當場就昏了過去,還好是左鄰右舍瞧見,趕過來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熱茶,才沒讓長輩當場從人變成了鬼。
人們礙着他家財多,表面上不說什麽,但瞧他的眼光都不同了。
父母也說他,不該對長輩苛刻,他聽了更厭煩,放聲大吵大喊,連鄰居們都聽得見,鬧得比先前要吃魚生時更厲害。
呂登開始沒日沒夜的覺得心煩意亂,不論是腦子還是胸腹,都在隐隐發痛,就連吃着最愛的魚生,也覺得不再美味,彷彿吃下的魚生都未能消化,在他腹裏又聚合,成了活鮮鮮的魚,在他體內歡欣游走,數量還愈來愈多,從腹內堆堵到喉間。
終于,別說是魚生,他連水都喝不下,每天只能抱着肚子,在床上翻滾呻吟,嘴巴像那些被丢棄的魚頭,無力的一張一閉。
父母看着焦急不已,把城裏的大夫們逐一請來看診,但是望、聞、問、切不知幾次,都說呂登的病症,是從未見過的,無法着手治療,個個連診金都不拿就走了。
「你啊,是犯了忌諱,所以招罰了。」
母親看得透透的,對幺兒無可奈何,趴伏在床邊哭啊哭,即使家有萬貫家財,還是操碎了心。
「那不如到黑龍潭旁去祭拜,看看能否求得原諒?」
父親哽咽的提議,摟着瘦骨嶙峋的妻,也是茶飯不進,氣幺兒自作自受,偏是血緣至親,心上的一塊肉,割不斷、舍不下。
「不都說黑龍被封印,當初就沒能管,如今去求還能怎樣?」
母親癱在丈夫懷裏哭,看兒子病成這樣,就恨不得自個兒不能為他疼、為他痛,就算折壽也心甘情願。
還是長兄清醒,提出主意來:
「我說,咱們得去木府求公子。」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任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名字,男的稱為公子,女的稱為姑娘。城內外若是遇上難解的事,只要去求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
現任的木府主人,是容貌俊逸如仙的男人,娶的妻子柳眉彎彎,肌膚溫潤如玉,雙眸像是最美的夢,被尊稱做夫人,夫妻很是恩愛。
公子性格喜怒無常,人與非人都很是懼怕,但夫人溫柔善良,人與非人很快就知道,去求夫人也是個好辦法,于是不論有事或是無事,送進木府裏給夫人的禮物總是比給公子的多,公子非但沒有發怒,還會獎賞送禮的人。
為了替呂登求得一線生機,呂家連忙去采購最好的胭脂水粉、綢緞首飾,都送進木府去。
但是,接連送了幾次,木府卻還音信全無,一家上下急得團團轉。
就在這個時候,遠在外地販鹽,一年多未見的二哥突然回來,慎重捧着一本皮革包裹的書。
「我之前運鹽出硯城後,在大雪裏迷了路。」
事态緊急,他說得很快,略過很多細節。
「有個女人在大雪裏救了我,讓我避雪取暖,她好看得很,我們就定情了。她陪我去賣鹽,本想着賣完這批鹽就一起回來。」
因為尚未成親,就已有夫妻之實,二哥俊朗的臉頰有些微紅。
家人們沒怎麽在意,聽他繼續說。
「上個月時,她有幾天幾夜不見蹤影,回來時模樣很疲憊,像是大病過一場。」
他指着桌上的書,又看了看病得瀕死的幺弟,雖然困惑仍說道:
「她交給我這本書,要我快快回硯城,說是速度要是夠快的話,說不定還能趕得上救小弟一命。」
家人們圍觀在桌邊,爹娘眼淚也停了,一起用濕潤紅腫的眼看着,那本不知用什麽材質制成的書。
包書的皮革染得漆黑,但看又不像是事先染過,而是被書從內滲透的。而且看了一會兒,還能瞧得見,皮革下隐約有詭異起伏,稍微翻開皮革,就有瀝青般黑黏黏的液體滲出,味道格外腥臭難聞。
束手無策的呂家,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寄望未曾謀面,卻不知怎麽會知悉幺兒得病的女子,将皮革連書送進木府。
不到兩個時辰,就有奴仆來通傳公子命令,将呂登擡進木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