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青兒把這樁奇事說得很仔細,末了才又說道:
「硯城裏許多人與非人,都在忙着搬回舊處,相公也去幫忙,所以才會有所耽擱。」原本收膝坐在藤圈椅的姑娘,伸開雙手,挺起綢衣下的纖腰,慢慢的舒展身子。百合們也随之伸展綠葉,直莖彎彎,灑落點點鮮黃的花粉,一會兒才跟着恢複原狀。
「陳森的貪婪,讓惡咒成真。」
她明白。
人與非人對他的憤恨,讓他同樣在言咒下消失無形。
言語的力量,萬萬不可忽視。
她太明白了。
「他先前所得的物件,他妻子不敢私藏,怕其中有異,知道相公跟木府淵源較深,就去請托相公去過目。」
青兒一口一個相公,因嘴上提着柳源,心裏就泛甜。
「有見到什麽不妥之物嗎?」
清澄雙眸眨了眨。
「倒也沒有。」
青兒回答,稍微停頓一會兒,觀瞧姑娘的神色,确定小臉上只有好奇,才敢繼續往下說:
「不過,卻有一件是希罕的。」
柳源之前就常聽她提起,木府裏的種種事物,加上這陣子夫妻搬回木府,在耳濡目染下,漸漸就分辨得出,哪些物件是特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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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婦下定決心,跪了下來。
「青兒冒昧,要先求姑娘一件事。」
姑娘有些訝異,跟着才露出微笑,指着百合銀耳羹說道:
「我都吃了妳煮的羹,還有什麽是不能答應的嗎?」
她揮了揮手,周圍的百合莖葉就挪湊過去,将少婦攙扶起來。
「請您原諒,我相公擅自作主,将那件希罕物擅自帶回木府。」
少女的粉潤紅唇,噗哧一笑,很是歡欣。
「好啊,夫妻情深,妳倒是替柳源想得周全。」
她對青兒更加放心,知道這份細心,能填補左手香叛離的損失。
「是什麽希罕物,快拿來讓我瞧瞧。」
心思缜密的青兒,這才轉過身去,給從剛剛就等到這會兒的灰衣丫鬟,遞了個眼色,錦緞包裝的貴重禮盒,被慎重的捧過來,再由她接來奉上。
因為禮盒散發的微光,讓細膩雙手上的絨毛也染了光。
「幫我開。」
嫩軟的聲音說道。
百合莖葉連忙伸長又伸長,綠而有光澤的葉很靈巧,用葉的尖端旋開蓋扣,再用脈絡深綠的葉面們合力,将盒蓋無聲翻開。
滑順的布料被疊好,慎重放置在盒裏,在日光下更顯瑩潤,那質地就連姑娘也輕輕咦了一聲,稍稍坐直身子,還伸出手來,親自取到面前。
「當真是希罕的。」
嫩軟指尖摩挲着布,一碰就知曉。
「這是白鴉羽毛織成的布,我雖然曾見過,卻沒見過這麽好的。」
經線緯線摩擦着,發出只有她才能聽見聲音,訴說出被紡織時,殘存在其中的記憶。
清澄瞳眸裏的歡欣,一點一點的褪去。
青兒跟百合們沒有察覺,仍在為姑娘手中,以及盒裏的其他布料驚嘆不已。
「盒裏的這塊,是不是跟您手中的不同,稍微有些粉紅?」顏色差距很少,要是分開來看,倒也看不出來。
「白鴉為了跟情人相守,啄羽織得太急,皮上裸露出傷口,織出的布混入血,才會粉紅了一些。」
純白的布料落在綢衣上,小手将第二塊布拾起,看見盒裏的第三塊布,又更粉紅了一些。
聽見白鴉情深,深情的青兒嘆息:
「我懂。」
曾經,她也為情,險些魂飛魄散。
「這翁掌櫃是有心的,買來這些布,是預備要給我做件氅衣。」
聽着布料低語,姑娘喃喃說着。
并不是所有外來的人與非人,都懷着不好心思,也有真想在硯城落地生根,踏實過日子的。
可惜,陳森的惡言,将翁家糧行的人們都給咒死了。
她拿起盒底,再粉紅些的那塊布,靜靜撫摸了一會兒,才擡起頭來,難得親自動手将三塊布逐一疊好,都放進禮盒裏,再蓋上盒蓋。
「即便是三塊也能做衣裳。」她說道。
「這會兒天熱,妳先拿去收好,等天冷時我再拿來裁剪,穿來一定暖和。」
「是。」
青兒捧着禮盒,剛要轉身,卻踏出半步後,又張口出聲:
「姑娘。」
「嗯?」
少女模樣的她,有些怔然。
「敢問白鴉的情人,喚做什麽名?」
布料珍奇,所關的事也不凡,少婦多情就冒膽問得多了些。
「商君。」
嬌脆的聲音說着,少婦與整院的百合們都傾聽。
「他住在雪山山麓,撿拾幹柴為生,因救助受傷的白鴉,從此結緣有情。
他用這些布料,跟翁掌櫃換得不少黃金,還有上乘的堅果。
發現白鴉淩霄化身成人,啄羽織出這些布料,商君深受感動,起誓永遠都要在一起。」
姑娘只說到這裏。
「太好了。」
少婦聽到有情人終成眷屬,跟着慶喜不已。
「我這就去把布料收好。」
她走出庭院,青色的背影随着走遠,顏色就愈是淡去。
這樣就好。
青兒只要知道這樣,就足夠了。
商君與白鴉的結局,她不必知曉,就不會心碎。
姑娘伸手端起水晶碗,沁涼的溫度從手心,直傳遞到胸口。失卻心愛男人的懷抱,即使是炎熱夏日,她也覺得有些冷。
佯裝因病假死時,白鴉慘死的哀啼,她至今忘不掉。
是化做龍神歸來的見紅,以水化做白雪,埋葬山麓上染着紅膩鴉血的羽毛,跟黃金與堅果。
白鴉已被公子發現,慘死在魔爪下,商君為了守誓,在魔爪上撞破頭死去,還被公子吞食入腹。
他們不像青兒與柳源。
他們有情,卻無法厮守終生。
魔沒有放過他們。
當然,更不會放過她。
姑娘握住水晶杯的手,緊握到指節漸漸蒼白。
陳森死于惡言,那麽,魔的語言又有多大的咒力?
春季的最後一夜,被她用連環計,逼得步步敗退,連魔心都被奪去的公子,用滿是邪濃惡意的語氣,對着雷剛說道:
※ 她在騙你。 ※
魔一邊哭、一邊笑,專心致意的散播出懷疑的種子。
※ 就像她當初,騙她的丈夫,那個大妖一樣。 ※
雷剛是她心之所愛,也是她的弱點。他的胸膛是她最信任的懷抱,只要跟他相互依偎,她就能無所畏懼。
但是,聽了魔言之後的他,能再毫無保留的相信她嗎?
商君為守情誓,甘願與白鴉一同赴死。而雷剛已經為了她死過,如今不是人,而是個鬼,歸來的公子不知他鬼名,才不能操縱雷剛殺她。
雷剛信她愛她,即使知道她曾與大妖婚配,也不管不顧,不僅為她分擔許多事,還在最危難時,以鬼魂之軀保護她,讓自己暴露在魔爪下……
極為緩慢的,她端起水晶杯,湊到粉潤雙唇旁,輕輕啜了一口。這是她與雷剛情投意合以來,第一次獨自飲下甜湯。
沒有心愛的男人在身旁,再可口的甜湯,嘗來也索然無味。
「把這些都撤下去吧,」
她淡淡的說,重新坐回藤圈椅上。
「我想要靜一靜。」
白嫩的小手輕揮,不能取悅她的百合們紛紛低垂,自責的逐一枯萎,木府裏的庭院罕見的寂寥蕭瑟。
灰衣丫鬟們不敢多問,收拾只喝了一口的甜湯,無聲無息的退下,不敢打擾姑娘。
庭院變得空靜,只有她坐在那兒,偏頭想着。
就算雪山坍塌、硯城破碎,花不再是花、沙不再是沙,存在的一切都不存在,只要雷剛的心裏有她,她就不消不滅,能化解千難萬險,即使對抗魔化的公子與左手香,以及那些同謀,她也不畏懼。
就怕,就怕……
她淺淺一笑,沒有人與非人瞧見,粉潤唇瓣上極為難見的苦澀。
這事只有自己知道。
她也是會怕的。
而且很怕。
太怕了。
她必須有所行動,才能牢固雷剛的心。
否則,她會失去他。
也會失去自己。
貳 人言
雪山下、硯城裏。
今日,四方街廣場少了遮蔽豔陽的大紅傘們,大大小小的攤販都沒有出攤;廣場四周的店鋪,不論是酒家、飯館、藥鋪、字畫店等等,也全都閉門歇業。
只是,雖說休市,但各間店鋪門口仍排着不少人,靠廣場營生的攤商與店主夥計們,難得攜家帶眷前來,大大小小全都挽起袖子,個個伸長脖子,往木府的方向看去,耐心的等待着。
站在水閘旁的蛇妖,雖化作人形,脖子卻還能伸得較長,率先就看見有個穿白衣的男人遠遠走來。蛇颚陡然落下,原本想喊來人了,卻又緊急收聲,張着大大的嘴猛吸氣,分岔的紅紅蛇信抖啊抖的。
白衣男人模樣斯文好看,步履不快也不慢,神态趾高氣揚,享受一雙雙緊盯着他看的目光,直到走到廣場中心才停住,裝模作樣的清了清喉嚨,才朗聲喊道:
「奉姑娘之命,」
他的聲音傳遍四周。
「關閘!」
號令一出,廣場西側水閘旁最先開始忙碌起來。
精壯結實的男人們,扛起厚重木板逐一堆疊起來,将奔騰的水流截住,水位逐漸升高,當水閘關住時,清澈的水流已漫流出水道,順着廣場幾乎察覺不到的坡度,濡溼一塊又一塊五彩花石。
等待已久的人們,歡呼着迎接水流,各自拿起高粱杆或幹竹枝做的掃把,刷洗起集市與街道。
這是由來已久的規矩,每旬有一日,由木府的主人下令,關閘攔截清澈冷冽的水流,用以清潔集市與街道,才能讓幾乎日日人潮如織的廣場保持潔淨。號令本來是由硬眉硬眼的灰衣人來宣告,但灰衣人沾水就軟了,化作灰色紙人,次次有去無回,而信妖愛顯擺又不怕水,一心想讨好姑娘,就自個兒讨這差事來做。
不論人或非人,都很重視這日子,畢竟不論吃喝玩樂、生老病死,只要住在硯城裏的都離不開四方街。
有些貪玩的孩子,不怕水流冰冷,脫了鞋在水面上踩踏玩耍,濺出朵朵水花,笑聲不絕于耳。
因為每旬都如此打掃,大夥兒日常也懂得保持潔淨,做生意時要是有廢品或穢物都會小心提走,不敢留在廣場上,所以清潔起來并不困難,刷洗的大多是細細泥沙,沒有人抱怨休市還要勞作,反倒刷洗得一個比一個更起勁。
随着水流而來的,還有一些水族。
各色游魚川流其中,避開被泥沙染污的水,只跟随淨水游走。廣場愈是往下,淨水就愈是收窄,水族們能游走的路徑也收小。
有個孩子就等在水流窄處,雙眼睜得又圓又大,彎腰等了好一會兒,突然半身撲進水裏,抓出一只甲殼晶瑩的蝦子,樂得拎起蝦須擺動。
氣憤的蝦子用力伸縮,無奈受制于人,只能激出幾滴水抗議。
「快來看,我抓到了!」孩子大叫着。
其他嬉戲的孩子們,沒有奔上前依樣捕撈水族,而是全都呆立不動,詫異的嘴巴開開。其中有個聰明的,朝拎蝦的玩伴猛搖頭,還沒能出聲警告,有個大人已經快快靠過去。
那人掄起拳頭,用力敲下去,賞了嘻笑的孩子一個爆栗。
吃痛的孩子倏地縮起身子,蝦子觑得機會,扭身自斷一須,撲通落回水中,一邊咕嚕嚕吐出水泡咒罵,一邊急急忙忙逃命去了。
「水族都歸黑龍管轄,碰都不能碰。你有幾條命,得罪得起黑龍?」
大人鐵青着臉喝叱,揮着掃把往角落指去。
「去,給我去罰站!」
誤觸禁忌的孩子,摸着頭上腫起的痛包,垂頭喪氣的走到角落,被迫遠離人群,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同伴們繼續玩耍。
想起手裏還有根蝦須,他連忙抖抖手,把蝦須扔回水中,慢半拍的默默祈禱,希望蝦子別去跟黑龍告狀。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後傳來一聲無限懊悔的苦嘆,吓得他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還以為黑龍此時就要來問罪,連忙轉過身去,卻只見一個病恹恹的男人,瘦削的臉頰紅得不尋常,雙眼發直的望着流水。
「大叔,你也在這裏罰站?」
他好奇的問。
「是啊。」
男人深深嘆了一口氣,淚水湧出眼眶,潤濕泛紅雙頰,語帶哭音的說道:
「只是,我犯的錯比你重太多太多了。」
「你也抓了蝦?」
「不,我是抓了魚。」
悔恨的淚水,一滴滴落進水裏。
然後,男人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