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偶有衙役來往紅袖閣,街上也時不時地有人路過。不過因為天黑了,光線暗,忙碌的人也不太容易能注意到這邊。
“少耍小聰明,敢多吭一聲,我要了你的命!往前直走,上馬車!”
沈惟慕依言上了馬車,從容地像車主人一樣坐在正中央。
男子頭戴幕離,見不到真容。
他愣了下,才在沈惟慕的側邊坐下。
馬車行駛,車廂內空間狹小,氣味兒尤為突出:汗味兒,酒味兒,塵土味,松木味兒。
剛才在紅袖閣大堂內,風吹拂紅綢的時候,沈惟慕也聞到了有一股淡淡的松木味兒。
這男人的身形與他很相似,很像是董興描述的那個指使他戳屍足的男人。
“咳……”
沈惟慕突然嘔了一下。
窗外剛好有衙役騎馬路過,男子以為沈惟慕想趁機呼救,舉刀就朝他揮:“我說了,你少耍——”
揮舞的手臂突然停在半空中。
幕離男被白帕上的一大片血驚到了,最終讪讪地放下手。
這病痨子身體這麽差?
用不着他動手,人怕是就會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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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駛出城外的過程中,男子頻頻咳嗽,似乎染了風寒尚未痊愈。
沈惟慕注意到他青布袍下腳踩着一雙官靴,半舊,腳底還粘着一根很小的白羽毛。
至一處空曠地,男子欲扯沈惟慕下車,他揪住沈惟慕衣襟的時候力道十足,忽然想到什麽,手松了,讓沈惟慕自己下車。
他率先跳下車,完全不擔心沈惟慕會跑。
三步一咳血的病痨子能跑多遠?
“說,你怎會知道種蘑菇的事。”
沈惟慕下車後剛站定,就開始猛地劇咳,噴出一大口鮮血後,又噴一口。
幕離男子急得上前一步,又退後兩步,上前的原因是想确認沈惟慕是否性命無虞,後退的原因是他怕自己沖得太快,直接把這個如紙一樣的少年給吓死了。
“咳咳……知道八卦樓嗎?從那得來的消息。”沈惟慕咳聲不斷,血吐得也接連不斷。
新獲得的靈氣正一點點地注入身體中,此時所産生的淤血量自然比平時要多些。
“八卦樓?”幕離男眉頭緊鎖,費勁搜遍腦中所有的記憶,仍沒印象。“沒聽過!”
他不信江湖上一個沒名號的地方,居然能将他們隐藏很久的秘密查得這麽清楚。
沈惟慕輕輕擦拭嘴角的血,“江湖那麽大,你沒聽過也正常。”
畢竟這八卦樓他還沒開起來呢。
莫急,等他回京了,就選個犄角旮旯的便宜鋪子開。
“種蘑菇之事你還知道多少?”幕離男抽刀,對準沈惟慕脖頸方向,惡狠狠威脅他。
實際刀距離沈惟慕的脖頸足足有三寸遠,可見對方很怕他死了。
“不知道。”
不過,因為你的出現倒是知道的更多了。
嗖的一聲,一支箭淩空射來,擊向幕離男頭部所在。
幕離男反應極快,反手揮刀,迅速擋掉了箭矢後,便砍了馬車前頭的束馬套子,騎上馬就飛快地逃了。
随後追來的白開霁氣得拍大腿,“竟讓他給逃了!”
康安雲緊随其後,欲帶兩名侍衛要策馬去追,被沈惟慕叫住。
“追不到的,夜色深,前面岔路多,他比我們熟悉地形。”
車夫吓得全程噤聲,這會兒才反應過來,大叫起來。
白開霁詳問之下得知,車夫在紅袖閣附近被臨時雇來的,跟那男人沒一點關系。
“康護衛發現你失蹤了,第一時間告訴我了。我猜城裏都是我們的人,他劫你八成會出城,果然被我給追到了。你沒事兒吧?”
白開霁挑着燈籠,打量沈惟慕身上有沒有受傷的地方。
“沒事。”
“啊,還說沒事,你吐了好多血!”白開霁驚惶地指着地上三塊被丢棄的血帕。
……
次日清晨,白開霁扛着鎬頭要去自殺林,剛好被沈惟慕遇到。
“同去。”
“你這身子骨在屋裏休息才好,何苦跟我折騰去。”
白開霁再三勸阻無果後,見沈惟慕還是堅持,感動得一塌糊塗。
瞧瞧,沈小公子身子都這樣了,卻還是擔心他一個人去自殺林不安全,堅持帶病陪他同往危險之地。
何等的兄弟情義!他宣布,從現在開始,沈小公子就是他的過命之交了!
到自殺林後,沈惟慕才懶得管白開霁去查什麽。
他拎着康安雲遞來的籃子,往遠走了一段距離,果然找到了上次看到的那片春蘑。
不消一刻工夫,沈惟慕就采滿了一籃子春蘑。
康安雲見公子采蘑菇采得很高興,又編了兩個柳籃子,遞了過去。等把這倆籃子裝滿了,這一片的春蘑才總算被他們采完了。
“奇怪,這地方在林子裏也不算太深,怎麽沒村民來采?”
康安雲自小在山裏長大,了解山裏人的習慣。像林子裏有這種“蘑菇窩”,住附近的山裏人肯定都知道。
“或許以前敢,現在不敢了。”
自殺林存在至少半月之久,恰逢采摘春蘑的季節,卻從沒有一人發現屍體并到衙門報案。
沈惟慕主仆拎着三筐蘑菇返回自殺林時,白開霁仍舊在自殺林賣力地挖坑。
選坑地點,都在曾吊屍的下方。
現已經挖了六處了,坑裏什麽都沒有,除了樹根就是土。
看白開霁挖得滿頭大汗,康安雲忽然覺得他們主仆悠哉采蘑菇,好像有點過分。
“在挖什麽?我來幫忙。”康安雲接過鎬頭繼續挖。
白開霁笑着道謝後,擦了擦頭上的汗。
“宋少卿從一位道士那裏打探到一個說法,自缢死的人,腳下生碳,三魂升天。
若死後即在其足下戳三下,則會三魂入地,腳下生蘑。這種蘑附着吊死者的魂,誰吃了它,誰就會也一樣吊死。”
沈惟慕:“所以你在這挖蘑菇?”
“對!”
看着那六個被白開霁挖了半丈深的坑,沈惟慕默然。
他招呼康安雲,“三寸深就夠。”
“三寸?那叫挖嗎,用手刨一下土就到了呀。”
白開霁讓沈惟慕真不用因為心疼他,才幫他糊弄宋少卿交代下來的活兒,他一定要認認真真幹。
“沈兄弟,放心,我身體好,挖一整夜都沒問題!”白開霁拍拍胸膛,以彰顯自己的強壯。
沈惟慕将水囊遞給白開霁。
“喝口水吧。”
白開霁笑着道了謝,喝一口後,眼睛頓時亮了,水囊裏的水甜甜的,有股子淡淡清新的青梅味兒。
“這什麽水?真好喝!”
“青梅蜜漿。”
“能都喝完嗎?”白開霁眼睛亮晶晶得地向沈惟慕,帶着單純的渴望。
“能。”
脖子一仰,咕咚咕咚都喝完了,喝完的瞬間覺得爽快了,忽然又後悔了,那麽好喝的青梅蜜漿,他應該一口一口慢慢品才對。
他好笨啊!
白開霁忍不住懊惱了一下。
“昨夜我閑來無事,配了好幾罐呢,你若喜歡回頭送你一罐。”
“那感情好,太感謝了!回頭我也送沈兄弟禮物。”
“找到了!”
在倆人聊天的工夫,康安雲已經把剩下的地方都刨完了,在三處地方刨到了白絲,另一處土裏終于挖出了兩個剛發芽的小蘑菇,顏色亮黃,菇蓋的邊緣有一圈藍色,看起來相當漂亮。
康安雲忍不住伸手要去碰,手腕突然痛了一下,忍不住縮了手。
“康護衛,這東西可千萬不能碰!”
白開霁怪自己粗心,說遲了一步,跑到康安雲跟前确定他沒碰後,才松了口氣。
白開霁用紗布包裹好手,再用小鏟子将這些土和蘑菇分別鏟進了陶罐子裏。
……
“可我還是不明白,費盡周章,耗了這麽多人命,就為種蘑菇?太胡扯了吧。”
縣衙大堂內。
康安雲看着罐子裏的小蘑菇,白開霁發出第十六次不解地感慨。
“查到了。”
尉遲楓風塵仆仆趕回,手拿了三份卷宗。
“這是近兩年內,姑蘇、雍州、和京城上報的三樁詭谲的自殺案。死者一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虎幫幫主;一位是雍州知州,出身名門崔家;最後一位是倆月前在宮宴當晚自盡的萬太傅。”
白開霁唏噓:“萬太傅那事兒我記得,前一刻還在宮宴上慷慨激昂批判聖人修建行宮,勞民傷財,下一刻人就在淨房內自盡了。”
“沒錯,當時排查了所有人,都沒有作案時間,種種證據也表明,确實是萬太傅獨自一人在淨房中自盡。
當時大家都以為,萬太傅是一時想不開,以死勸谏聖人。
可這事兒怪就怪在,萬太傅是讀書人中的清流,再想尋死也不該選在淨房。再說聖人也沒不答應他的勸谏,他尋死時機也很奇怪。至于其它兩樁自盡案,都跟這樁類似,詭谲至極。”
不多時,宋祁韞和陸陽也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了,将一個紅紙包放在桌上。
“這是何物?”
坐在最偏僻處啃着酥魚幹的沈惟慕,停下嘴,也看了過來。
“頸上絕,這一包毒在藥王閣要千兩黃金。”宋祁韞道。
藥王閣是江湖上著名盛産名藥的地方,各種救人命的藥和要人命的藥他們都有,只要出得起錢。
“千兩黃金!你們哪兒來的錢?”白開霁有種不好的預感。
陸陽嘿嘿笑,“暫時借你的銀票一用,等回頭把那地兒抄了,就把錢還給你。”
白開霁惱瞪了他一眼,但也沒怎麽太生氣。
“此毒又名自缢粉,服下後,人都會出現一種幻覺,主動尋繩子或帶狀物上吊,并且還有一種味道,會更激發這種行為。”
“松木味兒。”沈惟慕接話後,就一口咬掉了酥魚幹的頭,咔嚓咔嚓,吃起來比魚身更爽。
宋祁韞意外看了一眼沈惟慕,沒想到他觀察力竟如此驚人。
“沒錯,是松木味兒。”
“怪不得那些人都奔去自殺林,那地方松木最多,松木味兒最濃。”白開霁恍然道。
“嗯,而讓李紅袖自盡的紅綢上也有松木味兒。這就是為何李紅袖不在屋中自盡,而突然在衆目睽睽之下尋紅繩上吊的緣故。”
“此毒藥之所以價值千金,便因他可以殺人于無形,且不會被尋仇。尤其在對付有聲望勢力的人身上,堪稱是最完美的殺人毒藥。
這頸上絕之毒發作的方式,與咱們這樁案子諸多自殺者死法十分類似,所以我懷疑這頸上絕的來源便出自唐縣的‘種蘑菇’。”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包頸上絕價值千金,大約也就是一朵蘑菇磨成粉的量。
一兩金子,足夠村子裏的六口之家大魚大肉一整年了。
如果他們能種出一朵“頸上絕”蘑菇,整個家族,甚至整個村子都可以一輩子不用再努力。
宋祁韞在回縣衙之前,已經把從京城調來的兩百名援軍派去各村搜查了。
“怪不得都那麽多人在自殺林自盡,半月之久都沒人報案。我們去村子裏盤問是否有異常的時候,個個都含糊說沒有,肯定有個領頭的在控制他們。”
白開霁忽然想到什麽,猛地拍桌。
“我知道策劃這一切的幕後兇手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