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他是你義兄?”
玉色袍角随風飒飒,劍眉下雙眸蘊滿幽深,宋祁韞很難不去審視和懷疑沈惟慕。
“這麽巧,死者你又認識?”
“在下不才,交友廣泛。”
這話宋祁韞一個字都不信。
眼前這張臉漂亮歸漂亮,卻跟冷玉雕出來的一樣,沒有一點人氣。剛才他表現出的悲戚狀,十分流于浮表,根本沒有半點傷心。
他斷案三十年的父親曾說過,兇犯中有一類最危險,也最殘忍,他們很擅于用親和、脆弱、美麗的外表,讓人放下戒備,再趁機将一個又一個無辜者殺害。
哪怕被捕,這類人也絲毫不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愧疚之心。他們是天生的殺人惡魔,不會與人類共情。
宋祁韞以神童入試,被賜少年探花,現在雖弱冠之年,但已有四年斷案經驗。
他接觸過三名有幾分類似父親所說的罪犯,平日裏看起來憨厚老實,在下殺手時異端殘忍無情,被抓後,在形容作案過程時,他們甚至可以笑出來,直至被執行斬刑時,也絲毫無認錯悔改之心。
他看人從未出過岔子,眼前這位沈姓少年給他的感覺,已經不是幾分像了,是近乎完美貼合了父親所言的那種異類兇徒的特質。
宋祁韞下意識地又去打量沈惟慕,和上次一樣,穿着一身素淨的錦緞白袍,腰間墜着一塊價值不菲的貢玉,打扮得很簡單,氣質卻卓然出塵。
“确定交友?不是索魂?”
宋祁韞質問之後就緊盯着沈惟慕,意圖從他的反應中找到破綻。
沈惟慕笑了,又咳了,帕子上嘔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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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這抹血色,那抹笑倒顯得像是怒極反笑,沒什麽可疑了。
“老大,尉遲主簿有發現,快來!”
宋祁韞暫且放過沈惟慕,走到尉遲楓身邊。
尉遲楓正檢驗已經從樹上放下來的五具屍體。
這五具屍體腐敗程度不一,最嚴重的屍身脹大,部分表皮破敗流膿,輕一點的屍僵尚未完全結束。
所有屍身的頭頸處都留有明顯的八字痕,時間較近的兩具屍身上,可見嘴角和下颌有鼻涕和流涎的痕跡。
“這五具屍體皆為缢死,從頸部勒痕來看,沒有疑點。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赤着腳,腳底有三處血點。”
尉遲楓一一指給宋祁韞看。
比較幸運的是,那具高腐敗的屍體腳皮還算完整,也可以依稀分辨三處被刺破的地方。
血點位置并不統一,有的是左腳一個點,右腳兩個點,有的則反過來,血點在腳掌分布的位置也很随機。
總之,就是雙腳腳底加起來必有三個血點。
再去看剩餘十具尚未來得及放下的吊屍,腳底情況也一樣。
“這就怪了,看頸部痕跡都像是自缢,而且每具屍體的死亡時間都不一樣,不是集體被逼自缢。
再結合報案人的目擊,最新一位死者段谷是自己單獨騎馬前往這片林子,似乎也不存在被人脅迫的痕跡。”
白開霁疑惑搓搓下巴。
“可為什麽這些死者腳底都有三處被刺破的地方?就算這林子邪門,招人來這裏自殺,自殺的人不會都這麽心有靈犀吧,都在腳底刺三次?”
“有一個特例。”宋祁韞看向段谷的屍體,“他沒有。”
陸陽跟着看向段谷,注意到段谷穿着鞋襪,“鞋還沒脫呢,老大怎麽知道?”
陸陽不信邪,親自脫掉段谷鞋襪,段谷雙腳腳底幹幹淨淨,果然不見任何破損的痕跡。
“神了,老大怎麽知道的?”
尉遲楓摸了摸唇上的八字胡,“這腳底的痕跡很可能是另有人後弄的,段谷剛死就被發現,這人還沒來得及動手。”
尉遲楓話畢,突然想到什麽,和宋祁韞互看了一眼。
宋祁韞點頭,目光随即在陸陽和白開霁之間徘徊,猶豫選誰。
“你倆自己定吧。”
“定什麽?”白開霁不解。
陸陽拍拍白開霁的肩膀:“就定你了,到現在還沒悟,活該你這個最笨的來幹活。”
白開霁撓了撓頭,“幹什麽活兒啊?誰說我笨了,我聰明着呢,聽我剛才的推斷,難道你們不覺得我很聰明嗎?”
這一反問的結果是,大家一致同意由白開霁來做。
作為報案人,沈惟慕要等他們勘查完現場後,錄好口供才能離開。可那麽多具屍體,就算是衙門的人來了,一時半會兒也弄不完。
沈惟慕等得無聊,靠在樹邊看書。
宋祁韞與白開霁等人商量好接下來的計劃後,就悄聲走到沈惟慕的身邊,瞄了一眼他看的書:
《盛食記》
“你義兄死了,你卻只想着吃?”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活着的人,總要吃飯的。宋少卿不是嗎,難不成你朋友或親戚死了,你就不吃不喝不活了?”
宋祁韞被噎了一下,譏諷道:“起初幾頓免不得會因傷心難過胃口不好,遠比不了你這般。”
“哦,那你還需要修煉。早吃晚吃都是吃,有何不同。”沈惟慕随後将當前看的這一頁折了一下,将書上合上。
宋祁韞:“……”
沈惟慕下山。
“你還不能走!”
沈惟慕驀然回首,看他。
熟悉感重現。
同樣的句子,他前不久剛說過。
“我沒要走,難道我不該換個地方?”
宋祁韞又被怼得啞口無言。
按照他們剛才想好的計劃,沈惟慕的确需要換個地方。
但他怎麽知道的?偷聽的?剛才他離他們這麽遠,不太可能聽得到,所以是他預判了他們的預判?
宋祁韞渾身的毛孔收緊,對沈惟慕的警惕從十分提高到了十二分。
“欸,沈二三,你要去哪兒啊?”
白開霁從來這,就忙活着處理案發現場,沒來得及跟沈惟慕敘舊。此刻見他要走,可舍不得了。
沈惟慕邊下山邊背對着白開霁擺了擺手。
“去吃屍體。”
白開霁:“!!!”
陸陽:“!!!”
正驗屍的尉遲楓,猶疑地看了眼手下的腐屍:“……”
宋祁韞當即拔腿,跟上沈惟慕。
……
天色黑了下來。
自殺林三裏外的溪畔,支起了兩盞燈籠。
沈惟慕的馬車停在溪邊,宋祁韞站在馬車後方,雙手抱胸,閉眼深吸了口氣。
沈姓少年所謂的吃屍體,其實是指吃兔子的屍體!
吳啓将打回的四只兔子扒皮脫骨後,在溪水裏洗幹淨,放到沈惟慕跟前的木墩上。
吳啓猶豫再三,“公子真要自己動手做飯?車裏還有很多點心——”
“點心是點心,飯是飯。”
“那、那奴來做吧。”吳啓不太确定自己做的東西能否入口。
“去燒火架鍋。”
“好咧。”
沈惟慕提一把鋒利的匕首,刀快到只見殘影。
天色較暗,在場的另外兩個人都分神在別的事上,都沒看到沈惟慕這驚人的手法。
将三只切丁的兔肉焯水去腥後,鍋內燒油,依次加入蒜瓣、芫荽、蔥和麻椒炸香。
書上說了,這油的火候很有講究,要以入鍋的蒜瓣剛好漂浮起為宜,過高會讓兔肉老柴,低了則去不掉兔肉殘餘的腥氣。
兔肉在此時入鍋剛好,恰到好處的高溫瞬能間鎖住兔肉彈牙的口感。
手腕旋轉,鏟子翻飛,較高的翻炒速度可令兔肉均勻吸收到調味的同時,不至于過分失水,保持住肉質的鮮美滑嫩,然後起鍋撒蒜粉芝麻,一道麻油嫩炒兔丁便做好了。
配上食盒裏備好的饅頭等幹糧,加一盞青梅酒,就着這麽一大鍋兔肉,在夜幕下的溪邊小酌暢食,十快哉。
或許因為這道菜是自己第一次烹饪的成果,沈惟慕覺得尤為得香,好吃到他覺得自己現在就算修為近乎散盡,活在這異世,也不算什麽憾事。
兔肉在翻炒的時候便香飄十裏,宋祁韞早就被香味兒勾得忍不住朝沈惟慕的方向看了好幾眼。
想不到他這樣富貴年輕的公子,竟然能親手做飯。
他是把家裏的廚房都搬來了嗎?随行帶着鍋具、鍋鏟、油煙就罷了,蔥蒜芫荽等調味菜居然也有?
……
“宋少卿要吃點嗎?”
在宋祁韞第六次朝他看的時候,沈惟慕發出邀請。
沈惟慕自然舍不得把自己做的食物讓人,不過考慮到日後還要經常跟宋祁韞等人打交道,他才難得大方一回。
在魔界,誰要能吃上魔尊喝剩的一口酒,會敲鑼打鼓高興三萬年。
宋祁韞今天能有此厚待,必是幾萬輩子修來的福分,覺得榮幸吧!
宋祁韞面無表情地看一眼鍋裏吃得僅剩一半的兔肉,對沈惟慕飯吃半路才想起來叫他的行為,很是無語。
“不用。”
他堂堂大理寺少卿,還不至于饞一口兔肉吃。
這念頭剛落下,宋祁韞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幸虧離得遠,聲音小,對方沒被聽到。
宋祁韞走得更遠些,負手立在溪邊。
高大的身姿若孤松獨立,似在眺望遠邊的夜色,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然而,在不被人察覺的角度,宋祁韞喉結微微動了動,咽了口水。
吳啓端着一盤點心過來,“公子說宋少卿可能不喜歡吃兔肉,便讓小的送些點心來。”
宋祁韞下意識還要拒絕,手卻鬼使神差地擡起,拿了一塊。
“罷了,不好拂了你家公子好意,只拿一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