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霧溫柔

第53章 星星

星星

班長趙飛鴻，人不如其名，是個近視七百度，肩略能扛手略能提的文弱書生。

他年十八，性格老實，為人本分，文不如李繡，武不比邱遇，能當兩年班長是因為高一分班時第一個進班，之後兩年沒人想當班長。

一般這樣的班長鎮不住學生，但于姐姐也有一手，說誰讓班長管不住，誰就上臺當班長。

剛說了，沒人想當班長。

趙飛鴻就這麽管住了一個班，自覺是一段很奇特的人生經歷。

現在更奇特的來了，他為了阻止學習委員李繡，知名刺頭邱遇，頭兩年在班裏查無此人的馮岚三位同學翹晚自習無果，反被帶着一起前往這個叫蚯蚓南的村子解救同學杜思瑜。

趙飛鴻推推眼鏡，深吸一口氣，張開嘴——小聲地碎碎念起來。

“杜……杜思瑜人呢？你們把我女朋……咳，女朋友藏哪兒了？杜思瑜，你滾出來，把話和我說清楚……我必須要說‘滾出來’嗎？”

邱遇翻了好大一白眼，猛地一腳踹到門上。

“杜思瑜！滾出來！”他嚷嚷，“誰給你的膽子騙我兄弟感情，你以為你躲在家裏，我們就不知道你要和別人結婚了？滾出來！”

邱遇一邊說一邊踹，沒幾下就有人罵罵咧咧過來開門。邱遇不曉得這個門是往外推的，差點被撞地上。馮岚即時扶了邱遇一把，接上邱遇的戲道：“讓杜思瑜滾出來，給我兄弟一個說法。”

“什麽說法啊？”開門的女人說，“你們是什麽人，打哪兒來的？”

趙飛鴻被李繡推了一把，硬挺着上前道：“我是杜……思瑜的男朋友。她欺騙我感情，要和別人結婚，我都聽說了！你讓她出來給我說明白！”

女人上下掃了趙飛鴻一眼，不屑地笑了聲。

“市裏的學生哈？我閨女沒空跟你玩早戀那一套，她是正經要結婚的。小孩伢子知道什麽感情不感情的，趕緊滾。”

“我……不知道什麽感情不感情，但我知道我比杜思瑜年紀大！”趙飛鴻胡扯，“照您這麽說，我不知道感情，杜思瑜就知道什麽是結婚了，像話嗎？”

女人被噎了一下，但也不當回事，趕蒼蠅似的揮手：“去去去，不點兒學生懂什麽，回去上你的課。”

她說着就要關門，邱遇立刻上前扽住了門。

女人聲音揚起來：“幹什麽你們！我男人馬上就回來了我！”

“要人啊！”邱遇嗓門比她更大，“我兄弟和你閨女談戀愛跟你有什麽關系，讓你閨女出來說話！”

女人還要再說，馮岚已經上前扯住她，把她從門口拽開。李繡瞅準時機，抓着趙飛鴻沖進去，進門就嚷嚷：“杜思瑜，杜思瑜！你在哪兒？！”

一直走到後屋，總算在小柴房聽見動靜。李繡忙不疊過去開門，趙飛鴻攔了她一下：“得留證。”

李繡立刻掏出手機，打開錄像交給趙飛鴻，然後才去開門，一開就看見裏面被綁住手腳堵住嘴的杜思瑜。

“思瑜！”李繡眼都熱了，撲上去扯出了杜思瑜嘴裏的布。

杜思瑜哭得不像樣：“他們都去村長家了，擺席，說回來就把我帶走，送到婆家去……”

“帶個屁，我們來了好幾個人呢！”李繡說，“你這什麽東西綁的……剪子什麽的在哪兒？”

杜思瑜哭着說：“對面是廚房……”

李繡把手機塞給趙飛鴻，自己去廚房拿了把菜刀，三兩下割開捆住杜思瑜的布條。

杜思瑜一把摟住李繡，泣不成聲。

“我不要嫁人，我再也不回來了……”

“好，好，我們離開這再說。”

李繡丢下菜刀，扶着杜思瑜站起來，趙飛鴻收了手機，仨人一塊往外走，剛出小柴房就聽外面有男人呼喝。

“幹什麽的！”

杜思瑜一個哆嗦：“是我爸……”

“操。”李繡不敢帶杜思瑜出去了，和趙飛鴻一塊拉着人又回了小柴房，從裏面把門鎖了。

趙飛鴻哆哆嗦嗦地撿起菜刀：“怎麽辦啊，邱遇和馮岚能行嗎？”

李繡道：“別急，別急，我先問張鵬和劉鵬到哪兒了……不是，我先報警！警察到哪兒了啊？”

“警察到哪兒了啊？”

杜媽在旁邊一個勁哭天搶地，說邱遇和馮岚是“小流氓”，哭自己“養了個女兒淨給家裏找麻煩”，吵得人心煩意亂。

邱遇側身躲過杜爸揮來的棍子，打得有點煩了。

這一架不比平時，對上的都是同齡小混混，杜爸有點年紀，邱遇動手都得受着勁，雖然很想打死這個老登，但也怕真打壞這個東西。

肩膀隐隐作痛，是邱遇剛躲避時一時不甚挨了一下，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餘光看見馮岚好像也挨了杜大哥一下。

“警察來了也沒用！”杜爸惡狠狠地說，“跑我家來搶別人媳婦兒……”

馮岚蹙眉道：“那是你女兒。”

他劈手從杜大哥手裏搶過棍子，二話不說照着對方腦袋砸過去。杜大哥是念書的，打架本來就沒有杜爸利索，又怕腦袋被碰着，立刻躲開了。

馮岚并不戀戰，轉身就去幫邱遇，杜爸以一敵二，左支右绌，邱遇瞅準機會踹了他膝彎一腳，可算是把人撂倒按住了。

杜大哥憤憤道：“你們這是……私闖民宅！毆打無辜！你們這是犯法的！”

“你們拐賣婦女，你們先犯法的！”邱遇從馮岚手上拿過棍子，“進屋喊人，讓他們出來。”

馮岚應了聲，剛要進去，院子外突然嘈雜起來。

“救命啊！救命啊！搶媳婦啦！”杜爸立刻大喊，被邱遇往肩膀敲了一棍。

杜爸忍着疼，繼續喊：“搶媳婦了！搶我閨女了！來人，快來人啊——”

剛散了席回來的村民聽見動靜，不多時便蜂擁而至，甚至有人路上就順手抄了東西。

邱遇見勢不妙，拉着馮岚一塊進屋，從裏面鎖上了門。

“李繡！趙飛鴻！找着杜思瑜沒有？”

聽見熟悉的聲音，那三個才出來了。

李繡驚道：“你倆怎麽也進來了？”

邱遇道：“突然來了一大波人。”

李繡急道：“肯定是喝酒喝回來了！這怎麽辦，咱幾個成鼈了！”

邱遇罵了聲：“不知道有沒有後門。”

馮岚道：“跑？司機在前門呢。”

邱遇一咬牙：“大不了跟他們拼了！靠，還真弄出拐賣人口的架勢了。”

杜思瑜眼淚珠子斷線一樣掉。

“要不算了……”

“算個屁！”邱遇罵，“我來一趟你讓我空手走啊？”

馮岚抄起電話道：“我再催催警察。”

“我剛問過了。”李繡說，“那邊說已經派人來了，按道理早該到了。我也問了張鵬劉鵬，他們說已經到蚯蚓南，正找杜思瑜家呢。”

突然一下子，沒人砸門了。

馮岚做了個安靜的手勢，貼門上聽，一邊聽一邊給他們複述。

“有人問怎麽回事，說老杜不是回來打扮閨女的，怎麽還有搶媳婦這一出。有人問老杜，說是雙方自願嗎，你閨女不是還小嗎……有個女的在哭……”

馮岚看了眼杜思瑜。

“是你媽。”

他沒說杜媽哭了什麽，但大家經了這一遭，猜也猜到了。趙飛鴻看看杜思瑜，李繡拍拍杜思瑜的後背，誰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屋外還是吵吵嚷嚷的。

村裏人畢竟不都是封建愚昧的，一開始老杜家說要嫁女兒，大家都以為是杜思瑜自己書不念了想結婚，熱熱鬧鬧去吃酒慶祝随份子，但邱遇馮岚幾個這麽來一鬧，立刻有人看出端倪，杜思瑜大概是不樂意的。

杜爸嚷嚷：“什麽自願不自願，老子是他爹，我讓她嫁她憑什麽不嫁？你們也別裝好人，今天的酒誰沒吃，啊，誰沒吃啊？”

“吃的喝的還你，給你折現！”有人嚷嚷，“但沒你們家這麽辦事的啊，人姑娘還要念書呢怎麽不讓人念！”

杜媽抹淚道：“這不都是為她好嗎？女娃念書有什麽用，不如早點嫁人——”

“你兒子念書有用？到現在也沒見有個工作，不還是在這賣女兒啊？”

杜大哥臉上挂不住，揚聲道：“誰賣她了——”

外面吵得亂七八糟，屋裏邱遇給張鵬打電話，那邊很快就接了。

“什麽情況啊？”張鵬說，“我靠我們到了，烏泱泱全是人，我們車都過不去。”

邱遇把情況一說。

“這怎麽辦？”張鵬驚了，“劉鵬，他們那兒打過一架，現在外頭吵起來了！”

劉鵬道：“不太好辦，雖然有人幫着說話，但鄉裏鄉親一般是不願意撕破臉的。杜思瑜家沒後門嗎？”

“沒有。”馮岚說，“但我看她家廚房的窗戶是朝外的。”

劉鵬道：“膜撕了玻璃砸了，你們從後窗跑，我們這車繞過去接你們，我倆先躲起來，晚點坐你們來時候那車走。”

“好。”

馮岚應了一聲，轉頭招呼趙飛鴻去廚房，步子剛邁出去兩下，張鵬突然道：“不用了不用了，我看見警燈了！”

警笛驟響。

“警察來了！”

和警察一起來的還有于蓮和劉主任。

原來到蚯蚓南有兩條路，一條是從學校過來的，在蚯蚓南西邊，一條是通隔壁有派出所的鎮子的，在蚯蚓南東邊。

于蓮和劉主任來的第二天就要報警，被杜家砸了手機和車，人也挨了打。兩個人沒轍，步行到鎮子上報警，但不防杜家有準備，怕他們報警，跟着他們在那邊路上灑了釘子。

馮岚報警的時候，警察正在搶救輪胎，李繡催的時候，人家才是快到蚯蚓南。

警察驅散圍觀群衆，于蓮和劉主任看這多出來好幾個學生都驚了，聽邱遇和馮岚說動了手還挨了打更是吓得不行。

于蓮先去安慰了杜思瑜，讓李繡把錄到的視頻給警察，等說的差不多了，立刻過來把邱遇馮岚各推着轉了一個圈，看他們都沒大礙才松了口氣。

“你們也太胡來了！”于蓮說，“要是出了什麽事我怎麽跟你們家長交待？”

趙飛鴻猛地跳起來：“完了，我沒和家裏說！”

于蓮立刻催他：“快給你家裏人打電話，讓他們放心。”

趙飛鴻去一邊打電話，于蓮又叮囑了邱遇馮岚幾句，這才轉回繼續陪杜思瑜。

杜家人咬死是邱遇馮岚是土匪強盜，李繡出示杜思瑜被綁在柴房的錄像說他們就是買賣人口，杜家人說女大當嫁嫁女兒有什麽錯，李繡據理力争說你們這是賣女兒。

杜思瑜哭道：“我沒想嫁！我只是回家過國慶！你們不讓我走，你們綁架——”

杜媽罵道：“小孩子懂什麽？我們彩禮都收下了，你現在不嫁過去我們怎麽辦，你哥哥結婚的錢又怎麽辦？”

“我沒要嫁！”杜思瑜說，“是你們要收彩禮，那你去嫁，讓我哥去嫁！”

警察被吵得頭大，他們在鎮派出所平時管得最多的是給老鄉找牛，調節“你家牆越我家地一厘米”這種小矛盾，蚯蚓南雖然是挺偏的村子，但以現在的文化普及程度也不落後，出過好幾個大學生，綁着閨女嫁給隔壁村人這種事還是少的。

有經驗的老警察知道這光靠什麽批評教育都沒有用，先借用了邱遇和劉鵬打的兩輛出租車，一窩人擠巴地去往鎮派出所。

邱遇在車上直嘆氣，他和馮岚現在是跟二鵬坐一車了。

“這下肯定得聯系邱林風了。”邱遇不高興地說，“好人不該有好報嗎，為什麽又讓我見邱林風？”

馮岚難得沒接話，上手按了下邱遇的肩膀。

邱遇呲牙咧嘴：“輕點……靠，莊稼人手勁兒就是大，我尊老他不愛幼，打死我了……”

“你受傷了？”張鵬一驚，“剛你們班任推拉你的時候你不沒事人一樣嗎？”

“廢話，杜思瑜看着呢。”邱遇說，“人小姑娘心裏不好受，我還非得疼出來，讓她再不好受一點啊？”

馮岚皺着眉把邱遇衣服扯下來一點，肩膀上果然有道三指寬的腫痕。

馮岚不敢碰，只看着問：“能動嗎？骨頭不會出問題吧？”

邱遇道：“不會，放心，我心裏有數。”

他把張鵬搡開一點，衣服理好，微微側身看馮岚。

“你怎麽樣？我看她哥也打着你了。”

馮岚道：“她哥沒多大力氣。”

邱遇不依不饒：“打到哪兒了？你不說我上手摸了。”

張鵬做了個誇張的表情：“噫～”

邱遇催促：“快點啊，是不是很嚴重？”

馮岚只得卷起褲腿，露出膝蓋上面的一塊青紫。

“不嚴重。”

邱遇小心地伸手，用食指中指在青紫上小心地按了下。

馮岚微微繃起肌肉。

邱遇問：“上次的藥還有沒有？”

“有。”馮岚笑了下，“本來上次也用不上。”

“那這次不就用上了？”

邱遇收回手。

“回家記得上藥。”

馮岚應了聲，把褲腿放下。他靠着車窗，往外看，車已經走了一半，遠處有深黑的山。

邱遇又湊近了馮岚一點。

“這邊星星很亮吧？”他說，“比市裏亮。”

馮岚沒有說自己在看山，順着邱遇的話擡頭看天。

“确實很亮。”他說，“那個是不是銀河？”

他在窗戶上點了一下，邱遇手撐在馮岚腿邊，傾身湊近窗戶。

“是吧，好清楚。”

車一直颠簸，邱遇有意把控距離，卻還是不能避免指關節蹭到馮岚的褲子。

癢癢的。

馮岚幹咽了一下。

“你的傷比我的需要上藥吧？”

“沒事。”邱遇無所謂地說，“欸，那個是不是北鬥星？是吧，我看着像個勺。”

馮岚看不見山，也看不見星，只看得到邱遇的發旋。

邱遇的身體離他只有一指距離，邱遇挨着他褲子的手指又随着車身颠簸，不停地破壞這個距離。

馮岚心不在焉道：“是吧。”

“那那個就是北極星吧？”

馮岚道：“應該是。”

邱遇轉過臉：“你是不是對星星不感興趣？”

兩人的鼻尖蹭了下。

馮岚不自然地往後讓，邱遇怔了怔，趕忙回去端正坐好。

“不看了。”他說，“星星也沒什麽意思。”

張鵬翻了個白眼，低頭發消息。

馮岚又咽了一下，邱遇人離遠了，但他的溫度好像沒有，而是更密不透風地裹着馮岚。

“我看不懂。”馮岚說，“分不清。”

“我也分不清，就瞎說。”邱遇揪着褲子，“也不知道這事能不能處理好。”

“能吧。”馮岚說，“都這樣了。”

邱遇點點頭，看向另一邊窗戶。張鵬頗無語地看着他，對他搖搖頭，用口型跟他說：“真慫。”

邱遇白了張鵬一眼，眼睛剛翻上去，馮岚就說：“回去後我給你上藥？”

邱遇擰頭看馮岚。

馮岚慢慢道：“你那傷有點長，感覺主要在後肩，你自己上藥可能不方便。”

邱遇道：“行啊，那回了先去你家。我估計咱倆明天有假，至少得給個半天吧。”

“沒假請假。”馮岚說，“我也累了，歇一天吧。”

“行啊，一塊。”邱遇說，“在哪兒學不是學啊。”

馮岚點點頭。

他還在看窗外，銀河确實很清楚，很好看。

他分不清北鬥星，認不出北極星，但他知道，他身邊坐着一顆星，閃爍着，試圖照亮他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