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青溪
35.青溪
周日傍晚, 天色潑墨般漸漸沉暗下來,半稍月色浸人, 夜風依舊溫熱,吹響沿街茂密翠綠的榕樹葉,竹風鈴般撲簌作響。
染橙夜幕裏,葛矢從出租車上下來,小跑到餐廳門口,呼了口氣,視線在燙金招牌上瞄了眼,打趣說:“行啊,請我吃飯這麽舍得啊?”
郁青娩輕笑了聲, “矢哥,你可是我的天使投資人, 當然舍得請!”
當初能在大學城開起紋身店, 甚至後來有幸名聲小噪, 多虧了葛矢借給她的那一半資金, 後來便玩笑着稱他是“清晰可紋”的天使投資人。
聽到這話, 葛矢朗笑出聲, 大方張開手臂, “抱一下?”
郁青娩也沒扭捏, 笑着走過去回抱了下。
分寸感十足的擁抱,舊友相見的懷念, 還有有言無言的感謝之意。
在服務生的帶引下,兩人來到提前定好的包間,淺褐色系, 手作與原木作飾,水墨屏風前垂着暖調紙燈籠, 新中式美學,氛圍感十足。
菜品也是新中式創意菜,夏季時令餐,前菜到甜品皆以節氣為名。
葛矢夾起一筷子黑雞縱菌,“小郁,我看你這洲城是真的回對了。”
郁青娩沒料到他會這麽說,抿唇笑着問了句為什麽。
葛矢擡了擡下巴,分析地條條是道,“看你的狀态就知道了,現在的你看起來比之前開心多了,也有活力了,比起之前在北荟時,你現在才像個年輕人,果然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
以前在北荟時,她像一只被關在籠子裏的鳥雀,瞧見外面好光景也會開心,可那份開心時效短,也很難達眼底,連帶畫出的圖都透着幾分束縛的愁感,而如今她是入曠野的自由,整個人都透着股靈性。
在聽到他這樣講之前,郁青娩從沒如此想過,更沒想到她的變化會如此之大,她垂了垂眼睫,嘴角勾起好看弧度,半開玩笑的:“可能是因為現在變得更自由了吧,沒有父母的耳提面命,也不用費心思鬥智鬥勇了,所以輕松了很多。”
“有一部分是,但不是絕大部分。” 葛矢的語氣并不多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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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曲臂成在桌上,暗示十足地挑了下眉毛,“我看更多是因為愛情的力量吧?”
“……當、當然不是!”
郁青娩握着筷子的手指緊了緊,臉頰漸漸泛熱,舌結的一句下意識否認,卻叫人聽起來頗有幾分不打自招的意味。
葛矢見狀樂了。
其實他并沒有百分百把握她戀愛了,只是覺得她的狀态很像陷入熱戀的女孩子,剛才的話也只是想炸一炸罷了。
只是沒想到,還真是一炸便中。
“還瞞我呢?”
他伸出兩個手指頭,對着自己眼睛指了指,“我可是火眼金睛,之前在北荟我就看出來了,你心裏裝着人。”
不然怎麽會整個心如金封泥固那般,密不透風。
面對郁青娩這樣漂亮秀氣的女生,他的心動不可否認,也曾試圖追求過,但她內心封閉的太明顯,甚至好那雙清潤眼瞳裏經常能瞧見類似悔愁的情緒。
而如今再看着那雙眼睛,不再愁雲密布,反倒波光盈盈。
他替她開心之餘,也很是羨慕被她裝在心裏的人。
那位甚至都不用現身,不用努力,就牢牢占據她整顆心,沒半點讓人撬牆角的可能。
郁青娩無從反駁,筷子尖戳了戳軟爛竹筍,須臾後輕呼了口氣,“是有喜歡的人,但……”
頓了頓,她語氣墜了墜,“但是我們沒有在一起。”
葛矢不知背後故事,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戀人未滿,恍然地“哦”了聲,“懂了,暧昧期呢吧,也不着急,多考察考察,确定是個好男人再在一起,戀愛這事可草率不得。”
聽到這話,郁青娩戳筷子的動作微頓,在心底喃念了幾秒,暧昧嗎,或許是吧,只是他們之間,遠用不上“考察”二字。
她并未解釋,只是順着他的話應了聲,“順其自然就好。”
順其自然,但這四個簡單的字,對此刻的他們來講,卻是難于登天。
他們一朝被蛇咬,都縮回觸角,膽小懦弱地不敢主動探頭,只自我催眠地縮在殼子裏,沉浸在短暫又朦胧的朝暮心動裏。
一頓飯談空說有,吃到夜色濃郁,只餘幾點星星冒着亮光。
趙成溪的飛機也落地洲城。
他從機場出來,沒瞧見助理,倒是碰上了崔煦。
趙成溪微曲着手臂,手搭在行李箱扶杆上,長指輕敲了下,很意外他會出現在這,眉骨小弧度擡了下,笑腔帶着倦意,“你怎麽在這兒?”
崔煦聳聳肩說我怎麽不能在這兒啊。
接着從他手裏拉過行李箱,手掌在扶杆上拍了拍,“來接你啊,不明顯嗎?”
趙成溪觑了崔煦一眼,并不領情,“我有助理。”
“真不巧,你助理被我打發走了!”
聞聲,趙成溪濃眉微蹙,疲倦眸底掀起幾分情緒,撩起眼皮看向崔煦,沒好氣地嗆聲道:“你閑的?”
崔煦也不惱,“我可不閑,旗下那麽多漂亮妹妹正準備出道,忙都要忙死了,哪有功夫閑啊。”
趙成溪鼻腔淡哼一聲,嫌棄意味明顯。
不等他再言其他,提步朝機場玻璃門走去。
崔煦幾步追上去,“你真是不識好人心!我這不是有重要情報要跟你說嘛!不然我幹嘛大老遠跑來惹人嫌,我那才是真的太閑了!”
趙成溪聞言駐足,賞臉遞過眼神,很是随意地應了聲。
言下之意,少他媽廢話。
那神情更是敷衍的,只要他敢講一個字的廢話,就會被打包丢進太平洋喂鯊魚。
崔煦撇撇嘴,腹诽他還真是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但還是好脾氣地說:“今晚我約了幾個導演制片人,你猜我碰見誰了?”
問完又搖搖頭,自問自答,“算了,我直接跟你說吧,我碰見你最近正上頭那小美女了,她可不是一個人,旁邊可還跟着一個男人。”
瞧見趙成溪皺緊的眉心,還有逐漸繃緊的腮緣,他瞬間自鳴得意,說話都拔高一度,“那男人雖長的不如你,但瞧着也不賴,挺周正的,最重要的是倆人有說有笑,可不像是剛認識的,說不定有什麽……”
話故意停在這裏,留足想象空間。
崔旭擡手錘了下趙成溪的胸口,“怎麽樣,還覺得我閑得?”
機場大廳人聲鼎沸,熙來攘往,可他們這處卻意外安靜。
熾白頂光落在趙成溪高挺身影上,半垂着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小片陰影,緊簇眉心,壓平唇線更襯得他整個人蒙上一層沉冷氣息。
良久,趙成溪才如塑像煥活般擡頸,眼底風雨驟歇,嗓音卻帶起幾分沙啞,“你确定?”
“當然啊!”
似是怕他不信,崔煦還掏出手機,三兩下調出照片給他看。
還幽怨說他明明一經紀公司老板,最後卻幹了狗仔的活。
趙成溪垂下眼睫,視線落在兩人相偕背影上,孔不由縮小幾分,照片裏郁青娩微側着細脖看着身側男人淡粉唇瓣微揚,周身透着的溫愉氣息更叫他心髒遽然緊縮。
似覺這屏光刺目,趙成溪忽地扭頸擡眸,目光游離地落向別處,沉緩地低低“嗯”了聲。
兜內的指骨倏時攥得很緊,繃出連垣青白,溢出輕微咯吱聲。
瞧見趙成溪這一反常态的低氣壓,崔旭縮了縮肩,保命般将嘴邊的話強制咽下,每講出那句我還看見小美女跟那人親密地擁抱了。
他深度懷疑,這話要是講出,自己大概會被錘死!
只是想想都覺得後背發涼。
确定好回國時間後,趙成溪給郁青娩發消息,說落地後去接她出來吃飯,慶祝她考過科目二,誰知後來收到她消息說有事,這頓飯便推到了下周。
那時他并未多想。
更未想到,她的有事是去赴別的男人的約。
而他連生氣和質問的立場都沒有。
思及此,趙成溪抿緊的薄唇剎時洩氣松開,無聲扯了扯唇角,帶着幾分自嘲的意味。
崔煦覺出趙成溪周身氣壓又驟降了些,但也沒多想,只當他是頭次在姑娘身上失手,覺得面子上過不去罷了。
男人嘛,誰不好面子,更別提他這樣養尊處優的主了。
崔旭擡手搭t在趙成溪肩上,拍了兩下,沒心沒肺地寬慰着,“姑娘能有酒好喝,就沒有一頓酒解決不了的事,實在不行,那就兩頓!”
“再說了,不就是個姑娘嗎,改天我給你介紹一沓,你指哪個是哪個!”
趙成溪沒多言。
須臾後,他斂起心底情緒,只淡淡丢下兩個字。
“走吧。”
*
晚上十點多,郁青娩回到羨仙巷。
雲層低垂遮月,淅零淅留下着小雨,消散了些夜晚的暑氣,她小跑到屋檐下,邊用鑰匙扭着門鎖,邊擡起細指撲掉發絲上蒙着的薄薄一層雨霧。
走進屋裏,郁青娩将小包擱在桌上,給葛矢報平安後,便将手機随手丢在沙發上。
她按開空調,去陽臺拿上換洗衣物,便匆匆去浴室洗澡。
自然沒看見掉落在抱枕間接連亮起的手機。
半晌後,郁青娩從熱霧缭繞的浴室出來,白皙雙頰被烘出兩團紅暈,如挂雪枝頭盛開的兩朵紅梅,她擡手将微濕的頭發朝背後撥了撥,走到沙發前坐下,拿起手機随意翻看。
剛按亮屏幕,便卻被滿屏“未接來電”給驚到。
郁青娩手指有一瞬間停頓,眸光輕晃了下,輕咬了下沾染水汽的唇瓣,無意識低聲喃了句,“怎麽打這麽多電話……”
生怕趙成溪有要緊事,她連忙将電話回撥過去。
嘟嘟幾聲,電話被接了起來,那端傳來一道熟悉男聲,如沙漠徒步已久,嘶啞又低沉。
“郁青娩,我要見你。”
郁青娩茫然地張了張唇,“……現在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須臾,趙成溪直起靠在樹幹上的身子,稍顯淩亂的額發在眉眼處投下陰影,襯得整個人有些低郁,他幾步走到緊閉的大門前,不容置喙地“嗯”了聲,“現在。”
“我就在門口。”
聞聲,郁青娩忽地擡臉,隔着玻璃,透過院裏昏黃光線,直直望向緊閉的大門,她粉唇微張合集下,幾不可聞揚調“嗯”了聲。
雖覺得不可思議,但身體比思緒反應要快,問出那句“現在在我家門口嗎”時,她已經小跑到院子裏,微喘着氣站在門前。
她擡手捏住鐵質鎖扣,咔噠幾聲旋出。
伴随着門鎖老舊的咯吱聲,趙成溪的聲音順着推開的門縫,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淺淺淡淡的酒氣也争先恐後地鑽進鼻腔。
郁青娩忽地擰緊細眉,擡起濃密長睫,手指扣緊門邊,“你怎麽喝酒了?”
接着側臉朝巷口看了下,擔心追問了句,“你自己開車來的嗎?”
趙成溪擡眼看着郁青娩,白皙鵝蛋臉,未施粉黛,退去往日或淺或淡的妝容,襯得她整個人更柔和幹淨,幾乎同高中那會兒無異。
她細長鎖骨上搭着薄紗肩帶,墜着條水煙藍絲質睡裙,側攏的發稍微濕氤氲,大約是剛洗完澡。
如此瞧着,趙成溪的心跳莫名湧兇,毫無預兆地就要掀起驚濤駭浪。
從機場出來,他并沒有跟崔煦去酒吧,而是讓等在外面沒敢走的助理開車來到羨仙巷,停在距離微遠的樹蔭下,卑劣地躲在暗處窺探着。
直到看見郁青娩獨自回來,他近乎自虐的腦補才堪堪叫停,猛地揚頸悶掉半罐啤酒,喉結吞咽滑動,濕潤薄唇勾起自嘲的弧度。
而此刻看着眼前的人,那份勉強維持的理智開始搖搖欲墜。
趙成溪邁過低矮門檻,他擡手握住郁青娩的手臂,猛一用力,将人朝自己拉近幾寸。
下一秒,他驟然俯身,混着酒氣的體息也密密匝匝覆下。
郁青娩被他忽然的親密給吓到,身子細弱地瑟縮了下,如受驚後試圖朝殼裏縮去的觸角,呼吸也跟着窒了幾秒。
她揚着細頸,淺棕色瞳仁裏映着趙成溪緊蹙的眉心,遲鈍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情緒不佳,身上明顯的酒氣更襯出股頹廢感。
語氣下意識放低放柔。
“你不開心嗎?”
趙成溪并未應聲,只是垂眸望着她,眸底情緒風雲殘卷。
在極為漫長的沉默裏,空氣逐漸變得稀薄起來,壓得兩人連呼吸都困難,胸腔迸出絲絲縷縷的刺痛,攪得郁青娩心底不安。
“你怎麽了?”
她抿了抿唇,耳語低喃般,小聲望着他問,還不自禁地湊近幾步。
身前男人如被觸動到某根神經般,他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動了動,而後忽地一用力,将人朝院裏扯了幾步。
鐵門“砰”一聲,被反腳踢上。
趙成溪松開握着地手腕,轉而擡手掐住郁青娩薄瘦肩頭,用力将人抵在身後門板上。
郁青娩被驚得發出細弱的低呼聲,下意識縮肩躬背,突起的脊骨骨節沒撞到堅硬門板,反倒壓在他護在身後的掌心上,隔絕了那份意料的痛感。
她手指順勢貼着門板,因緊張而用力按住,指尖繃出一片青白。
細細密密的夜風順着青瓦檐邊吹進來,趙成溪就那麽扣着郁青娩的肩膀,朝前壓過幾步,兩人距離倏地又拉進幾分,幾近咫尺。
她心尖被乍然侵襲的體息給燙到,隐隐作顫。
觸電般想逃開,卻被困在一臂之隅,無處遁形,避無可避。
靜谧的夜裏,月光穿過濃密樹葉落下細碎斑駁,他們站在屋檐投下的陰影裏,如車鳴微喧的鬧夜裏的烏托邦,周遭聲響倒退着淫沒,只餘情淺的呼吸聲。
趙成溪垂着眉眼,按在郁青娩肩頭的手指一寸寸上移,扣住她後頸,指尖穿過軟發不斷摩挲着,悶着聲開口,“我後悔了。”
“郁青娩,我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