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chapter52
chapter52
……
六月六日。
依舊是雨天。
陰雨綿綿的烏雲不願散開, 積攢在天空,低壓壓的空氣,污濁濕熱。
澤港鎮上的高三學生,要在今天統一乘坐大巴車去往市裏。
盧貞起得大早, 像往常一樣洗漱完穿好衣服後, 她下樓去早餐店吃了早飯。
唯一不一樣的是, 她今天多買了個雞蛋。
淅淅瀝瀝的下雨, 樹葉被敲打的聲音綽綽不餘地連響。
潮濕的街道, 家長送孩子的身影陸陸續續地走着。
吃過早飯後, 她回樓開始收拾東西。
準考證、身份證、筆袋、複習資料······考試期間, 她不打算再刷題了。
原本壘得極高的桌子, 此時幹淨得很, 只剩下一個骨灰盒放在桌子中間。
燥熱的夏風吹進來,夾雜着微微雨絲, 桌子上留下了些許雨點。
狹小的房間,孤單又冷清。
盧貞把骨灰盒一并裝進了書包裏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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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敗的樓區, 電線樁子上停着搖搖欲墜的麻雀。
這片區是以前沒修好的爛尾樓, 有出租的,有免費的, 鎮上情況不太好的人會暫時住在這裏接濟過渡一下。
女孩将書包背在身前,撐着傘走在雨中的巷道裏。
熱鬧的聲音隐隐約約地傳來。
與這裏隔了幾百米的街上, 站滿了夾道歡送的家長老師。
他們拉着紅色橫幅,舉着旗幟,自覺地排成兩隊, 為自己的孩子學生們高聲吶喊助威。
步子踩在水窪裏, 水紋蕩漾開來。
泥點子偶爾沾上褲腿,留下印記。
盧貞蹲下身來, 想把褲腿卷起來。
傘略微歪斜開來,電線杆上恍惚間映出一道人影。
眨眼間的功夫就沒了,女孩膽戰心驚地往後看去。
什麽都沒有,一場虛驚。
她這段時間的精神狀态一直都不太好,高強度的學習下,身心早已憔悴,渾渾噩噩恍惚得厲害。
她沒多想,巷口響起大巴車的持續鳴笛聲,是在催她了。
盧貞胳膊抱着書包,不自覺地退了兩步,她再看了眼身後,随後她舉起傘跑向了巷口。
風很大,大到将她手裏那把傘吹得快要變形,盧貞拼命地攥緊在手裏。
不顧眼眶橫奪的淚水,兩三百米的路,她好像用盡了全力去奔跑。
跑出那條逼仄的巷道,視野裏的一切漸漸地都開闊了起來。
哪怕天空依舊灰暗,風雨猛烈飄搖,夏季的嫩葉在迎雨生長。
瓢潑的雨勢,人潮擠着一圈又一圈。
警車在前方開道,一輛輛停在邊上的大巴車,車身貼着澤中的祝願橫幅,車上學生們都穿着統一的校服,就連帶隊老師的臉上都粘着喜慶的貼紙。
歡送的場面,極端的天氣,複雜又矛盾的場景。
越過人群,盧貞找到了帶隊老師,在老師的帶領下,她成功上了車。
走上最後一階車梯時,她清楚地聽見身後如浪潮的人聲。
“澤中的高三學子們!祝你們旗開得勝!高考加油!”
“旗開得勝!金榜題名!”
“高考必勝!高考必勝!”
車門關閉,人潮的聲音被隔開來,像是戴上耳機。
街道上站着一個個不顧淋雨的人……陌生的,熟悉的,年輕的,蒼老的,每個人的臉上都不約如同地充滿了期待。
大巴車緩緩駛離喧嚷的人群。
“你在哪個學校考啊?”
“我被分到了二中,我都沒去過哎,也不知道市裏學校環境怎麽樣?”坐在盧貞身旁的女生主動聊起。
盧貞沒回她,像是沒聽見她說話。
女孩緊抱着書包,望向車窗外。
直到駛向海岸線,她都找不到那道身影。
他沒來。
······
暴雨傾盆而下,砸在鐵棚上,就像碎了一地的珠串。
駱志忠被駱嘉豪摁得死死的。
男人雙目猩紅,面目全非地怒瞪着壓制住他的少年,這是他的親生兒子。
此刻像栓狗一樣,将他狠狠壓在泥水裏,父親的威嚴不知道從什麽時候早就像這灘泥水一樣,碾落滾流。
流浪躲藏半月,駱志忠身上彌漫着一股臭肉來蠅的異味,和陰溝裏污水的味道沒什麽區別。
“你個死混賬!出來就跟你老子作對!你他娘地為什麽不坐一輩子牢!”男人奮力地反抗着。
一拳一腳,父子倆在泥濘的雨水中,扭打成一團,彼此揮手的每一寸力,都用了實足的狠勁兒。
少年用胳膊锢住男人的脖頸,腕上青筋盡起,他幽白的臉上是發酸的笑意:“你知道我為什麽跟着你來這兒嗎?”
“我就是想替我媽親眼看看,你是怎麽把自己作死的。”
說完,男人滿是傷痕淤青的臉上,表情更是猙獰,他胳膊肘用力地擊打着少年的腹部,邊回擊邊罵:“跟你媽一樣!都是賤種!都見不得老子好!t”
駱嘉豪像是不知道痛一樣,用力地捁住駱志忠的脖頸。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駱志忠快要失去力氣前,男人漲紅着脖子,蹬着雙腿,“胡老頭……那老不死也不知道還……”
駱嘉豪從他口中聽到阿公時,就已經亂了心神。
這些日子,他守着盧貞。
阿公……阿公……
“駱志忠你敢!”少年心神俱碎地嘶吼着。
男人得逞式地喘笑着,趁駱嘉豪分身之際,他摸向藏在腰身裏的刀,那本來是他為盧貞準備的。
“你把阿公怎麽了?你個畜生!你把阿公……”駱嘉豪揪着男人的衣領,輪廓緊緊地繃着。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身體的劇烈痛感就已經襲來。
駱嘉豪的視線順着腹處的痛感往下移。
駱志忠捅在他腹處的位置與上次韓文怡捅過的位置重疊,那處蜿蜒可怖的傷痕還在,此刻重新淌了新的血液出來,順着刀柄往下流。
刀子落到地上,兒子的鮮血濺進父親的眼睛裏,男人發瘋狂叫:“我有什麽不敢?老子有什麽不敢的!”
駱嘉豪本能地推開他,往後退了兩步。
下一秒,少年就直直跪倒在地。
血水從他的腹部流出,他自己怎麽都捂不住。
雨水淌下來,流過傷口,好痛,痛到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也是這樣痛,痛到心口好似裂開了一樣。
“呸!你個死雜種!是老子生你養你!供你穿衣上學!你就是個報應!報應!要不是把錢都花在了你身上!老子會到今天這個地步!”駱志忠情緒激動得像一頭失控的野獸。
他撿起一旁的木棍,猛地向駱嘉豪的頭部敲打過去。
“去死!給老子去死!你個賤種!就不該生下你!”
一棒又一棒,赫然的罵打聲被淹溺在隔街的歡送熱鬧聲中。
冰冷的雨水,泥濘的地面,不堪的巷道……
濃稠的血水從少年額頭上滾燙滑落,淌過眼角,淌過唇側。
整個世界都是疼痛的血色,漸漸一切都變得模糊了起來。
耳邊的聲音好像越來越遠,他像是被世界抛棄了一樣,完全隔絕開來。
身體的感官就像浮萍,抓不到實,飄蕩無依,不能自己地猛烈下墜着。
十八年,那些記住的回憶在腦海裏快速地更疊放映着,一瞬的走馬燈,光影交織,分不清虛與實。
記憶的最後,他只記得那個女人溫暖的懷抱,有着他眷顧又懷念的溫度。
“阿豪真有出息,媽媽等着坐你開的大飛機。”
“我的兒子就是最棒的,無論做什麽,都是最出色的。”
“阿豪,對不起。”
“阿豪,媽媽來接你了······”
鐵棚上的雨滴墜落,無情地拍打在地面,與泥水混在一起,幹淨與髒污糾纏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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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隆的雷雨天,炸開的藍白色欲将天空劈成兩半。
這個電閃雷鳴的夏季,似是要留下一道刻骨銘心的痕跡。
三天。
從6月7日到6月9日,三天的考試結束,意味着這一屆學子們的高中生涯,徹底迎來了結束。
短暫的三日,花了十幾年才走到這一步。
持續不斷的陰雨天,終于在考完的這一天,放晴了。
雨水沖刷完城市,街道每個角落,都出奇的幹淨。
午夏,坐着駛回澤港鎮的大巴車。
車裏是喧鬧的,大家都熱絡地聊着這幾天要去幹什麽。
“我要去染個頭發,染個最鮮豔的發色。”
“我想去旅行,約上好朋友他們,我們一起去看雪。”
“夏天哎,你看雪?”
“你不懂,就是要反季差才有意思,我媽都答應我了,高考完就給我錢讓我去!”
“真好,你呢?你打算幹嘛?”
“我要去酒吧,長這麽還沒去過那兒呢。”
……
盧貞懷抱裏的書包,裏面裝着冰冷的骨灰盒。
陽光穿透玻璃窗,看向正在發光的海平面。
她以為,她會放松的,至少在這一刻。
貧瘠荒蕪的土地,究竟要怎樣才能開花結果。
好累,好倦,原來淋漓破碎的心髒,修複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