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也是爹爹
清早,祝雲瑄剛帶着暥兒起身,便有婦人将早膳送進船艙裏來,原本抱着那一堆兔子玩偶玩得十分高興的暥兒見着婦人,下意識地就往祝雲瑄懷裏縮,滿臉的怯怕。婦人有些讪讪,放下膳食,恭敬地問候了他們一句,自覺退了出去。
祝雲瑄擡手摸了摸兒子的腦袋,溫聲安撫他:“爹爹在,暥兒不怕。”
小孩兒乖乖點了點頭,小聲告訴他:“就是這個嬷嬷把暥兒搶走的,暥兒不喜歡她,還好有伯伯來救暥兒。”
祝雲瑄:“……”
梁祯過來時父子倆已經用完了早膳,暥兒坐在祝雲瑄懷裏一個一個擺弄那些兔子,祝雲瑄倚在坐榻上,望着窗外,目光放空,不知在想些什麽。
聽到動靜,暥兒先擡起了頭,一看到梁祯雙眼便亮了起來,脆生生地喊他:“伯伯好!”
梁祯盤腿坐上榻,笑着伸手刮了刮小娃娃的鼻子:“暥兒乖。”
而後目光轉向祝雲瑄,告訴他:“我已安排了人給定國公他們送了信去,叫他們不必擔心,過個半個月自會送陛下回去。”
祝雲瑄沒說什麽,梁祯叫人奉來熱茶點心和棋盤,與祝雲瑄示意,祝雲瑄擡眸瞥他一眼,将點心擱到了暥兒面前叫他自己吃,執起了棋子。
一個時辰後,梁祯笑着将棋盤中剩餘的棋子掃回棋盒裏,認了輸:“三年不見,陛下的棋藝又精進了不少。”
祝雲瑄沒理他的調笑,端起茶水輕抿了一口,這茶與他喝慣了的禦茶很不一樣,也不是在泉州總兵府裏喝過的味道,香味奇異,入口回甘,應該是舶來物,不知不覺間他這已經是第三杯了。
梁祯笑着與他解釋:“這是南洋那邊的島上産出的一種茶葉,喝不慣的會覺得有股子怪味,喝得慣得卻很是喜歡。”
祝雲瑄擱下茶杯,擡眼望向他:“在這蠻夷之地都能過得這般潇灑,還當上了什麽少将軍,你的本事也是三年如一日的叫朕刮目相看。”
梁祯笑吟吟地點頭:“陛下謬贊,也不過是混日子罷了。”
“這個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在成為大衍朝廷的階下囚之後,還能混日子混成你這般。”
祝雲瑄的言語間是毫不客氣的奚落和譏諷,梁祯絲毫不在意,他說什麽都笑着附和:“那也都是仰仗了陛下,若非陛下當日放我一馬,我又怎還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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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雲瑄輕眯起眼睛,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面前嬉皮笑臉的梁祯,三年了,這個人的身上仿佛變了什麽,又似乎依舊與從前一般無二,叫他看不透。
“爹爹……”
暥兒拉了拉祝雲瑄的袖子,似乎是被他臉上過于冷肅的表情吓着了,怯怯望着他。
祝雲瑄緩和了神情,輕捏了捏他的手:“乖,你自個玩。”
梁祯看着他們父子倆之間的互動,眼中笑意加深了些,有小崽子在還是好,至少祝雲瑄無論怎麽惱他,一旦對上暥兒這小娃娃,便都化成了繞指柔,不知不覺間人就軟了。
低咳了一聲,梁祯收了神情中的玩笑之意,認真與祝雲瑄解釋道:“陛下想知道我便不瞞着你,三年前我帶着幾個親信手下離京後一路往南邊走,直接出了海去了南洋,後頭便在南洋遇上了我父親。”
祝雲瑄皺眉:“你父親?”
“是,”梁祯沉下目光,“家父蕭君泊,二十多年前被先帝派出海剿匪,當時他領了二十艘船近萬人去往鬼蜮,尋找那些海寇盤踞的島嶼,先帝給的旨意是不找到地方将海寇盡數殲滅便不得回朝,否則便以叛逃罪論處,他們在海上漂泊了三個月,遇上無數風暴海浪、漩渦暗流,死傷慘重,卻連海寇的影子都沒找着,三個月過後,家父果斷帶着最後僅剩的一千人離開了鬼蜮,去往了南洋。”
不用梁祯再往下說,祝雲瑄也聽明白了:“他們沒有再回朝,朝廷便認定他們已全部葬身海中了。”
梁祯諷刺一笑:“回去了等待他們的也是問罪判刑,先帝本就沒打算叫他們回去,去了南洋至少還能茍活下來。”
祝雲瑄一時無言,這是他的父皇造下的罪孽,他辯駁不了半句。
梁祯繼續道:“他們在南洋找了一座孤島,靠着與那些南洋人往來經商活了下來,家父曾派人回來找過我與爹爹,得到的卻是爹爹已抱着我跳崖身亡的噩耗,從那之後他便再未踏足過大衍,機緣巧合,三年前我父子二人在南洋遇到,才終得相認,那些人稱呼我一句少将軍,不過是看在父親的面子上罷了。”
“……蕭将軍現在可還安好?”
梁祯嘆氣:“見着我之後,便覺此生再無缺憾,兩年前已撒手人寰了。”
他的眼中有轉瞬即逝的哀痛,祝雲瑄心下不是滋味,勸慰的話到嘴邊轉了一圈,卻到底沒說出口。
梁祯複又笑了:“那座島風景不錯,氣候也好,陛下想必會喜歡的。”
從昨夜到今日,祝雲瑄一直未有問過他到底要帶自己去哪裏,仿佛并不在意,梁祯主動說了,他也沒多問,只看向一旁的暥兒,沉默片刻,道:“你既已自作主張了,又何必再解釋這麽多。”
梁祯垂眸低笑了一聲,也看向了暥兒,問他:“小寶貝,伯伯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玩兒,你想去嗎?”
小娃娃瞅着祝雲瑄:“爹爹也去嗎?”
祝雲瑄輕抿了一下唇角,點了頭。
暥兒高興道:“那暥兒也去。”
梁祯笑得志得意滿,祝雲瑄一時間實在不知說什麽好,暥兒卻并未覺察出自己爹爹的那點子別扭和不自在,看看祝雲瑄又看看梁祯,猶猶豫豫地問起祝雲瑄:“爹爹,伯伯說他也是暥兒的爹爹,是真的嗎?”
祝雲瑄怔忪了一瞬,梁祯伸手把人抱到身上來,笑問他:“暥兒自個覺得呢?”
小孩兒認真想了想,回答他:“暥兒已經有兩個爹爹了,還有一個父親,伯伯做暥兒的父親好不好?”
這麽小的孩子并不是十分清楚爹爹和父親有什麽區別,只是覺得三個爹爹太多了,一個父親又太少了,自然而然地便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梁祯笑得意味深長,與對面緊抿着唇角面無表情的祝雲瑄眨了眨眼睛:“陛下以為呢?”
暥兒也眼巴巴地瞅着祝雲瑄,像是怕他不答應一般,祝雲瑄擡手撫了撫孩子的臉蛋,溫聲道:“暥兒自己願意就行。”
小孩兒立馬高興地嚷着“父親”鑽進了梁祯的懷裏,祝雲瑄無言以對,只覺得這傻兒子未免太好哄了些,這麽輕易又認了個爹,先頭他想親近孩子明明都沒這麽容易的啊……
夜裏,暥兒發了夢魇,哭着從睡夢中醒來,嘴裏喊着要爹爹和父親,祝雲瑄把人抱在懷裏哄了許久,小孩兒淚眼汪汪地問他為什麽爹爹和父親不在,是不是不要他了,祝雲瑄只能一遍遍地安撫他,将孩子再次哄睡着。
他自己卻再沒了睡意,守了孩子一陣,起身披了件外衫去了外頭。
海上的深夜不見半點光亮,只聞海浪拍打的聲響夾着呼嘯的風聲,祝雲瑄倚在護欄邊,平靜地望着遠方,久久不動。
鬥篷落在肩頭,溫熱的氣息從身後欺近,祝雲瑄依舊未有轉頭,熟悉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都什麽時辰了,陛下還不睡嗎?即便現下是夏日,但夜裏海風大,陛下當心着涼了。”
祝雲瑄輕閉了閉眼睛,啞聲道:“暥兒兩日未見到兄長他們,便連晚上睡覺都睡不踏實,若是……若是我将他帶回京,他能受得了嗎?”
小小的孩子總是擔心會被人抛棄,如何不叫人心疼,他肯認下自己和梁祯,想要多幾個爹爹和父親,說到底還是太沒有安全感了。
梁祯這個剛認的父親,他這個只帶了孩子一個月的爹,怎麽可能在短時間內取代從小将他養大的祝雲璟和賀懷翎,祝雲瑄心裏難受得厲害,若是當年……若是當年他沒有執意将孩子送出去,如今也不至于叫孩子這般委屈。
“不是陛下的錯,”梁祯輕輕擁住他的肩膀,“陛下當年是逼不得已,若要怨便都怨我吧。”
祝雲瑄的嗓子發苦:“我沒有逼不得已,當年,就是我不要他……”
“他還小,陛下耐心一些,慢慢來便是了,若是怕他一時接受不了,就趕緊把這南邊的事情解決了,把定國公調回京去。”
祝雲瑄沒有再說,梁祯按着他的肩膀讓他轉回身,幫他将身上的鬥篷裹緊了些,再次提醒他:“陛下回去歇下吧,要不一會兒暥兒再醒了,沒見着你更要哭了。”
祝雲瑄神色恍然,怔怔望着面前的梁祯,夜色中溫潤的雙眼中仿佛盛着一汪水,就要漫溢出來。
梁祯輕聲一笑:“陛下,你再這樣看着我,我便将你扛回去了。”
祝雲瑄回神,眼中有瞬間的慌亂,別開了目光,進了船艙裏去。
将祝雲瑄送回屋,梁祯又在門外站了片刻,才無奈一笑,搖了搖頭,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