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國師往慈寧宮走了一趟,替沈子衿看病,回去後,承安帝每頓吃的仙丹又多了兩顆。
人上了年紀,就該注重某些指标,比如血壓,血壓過高的人,是很容易突發各種急症的。
秦王府遞到國師手裏的仙丹,确實不能算單純的毒,對症下藥那是能治病的,但吃多了,不僅損害內髒,還能擡高血壓,後遺症特別多。
藥啊,可不能亂吃。
承安帝這幾日愈發覺得不舒服,但要說好像也不算什麽大毛病,就偶爾胸悶腦脹,久坐後會有片刻眩暈,可時間很短,仿佛不足為道。
這類不适讓承安帝有些慌,卻又不至于太慌,所以他會把太醫和國師都罵一遍,但不會把國師直接砍腦袋。
不到真重病不起回天乏力的地步,他還得留着國師開藥,依然相信着須臾缥缈的長生。
太醫這邊灌中藥,國師這邊繼續仙丹,雙管齊下,吃得承安帝是愈發精力不濟。
沈子衿都瞧在眼裏。
他每日領着東寧去給皇帝請安,搞得真是個乖順兒媳似的,禮數周全得很。
承安帝對着女兒比對着兒子要和顏悅色得多,倒不是他多喜歡女兒,而是女兒對他沒威脅,而且長大了嫁出去,還能替他收攏勢力。
先前出嫁的公主,夫婿都是他親自挑的。
承安帝納後宮美人,對膝下兒女,誰也不愛,只愛自己。
承安帝看了看東寧,一段時日不見,這個女兒長高不少,雖然才七歲,但日後必定也是個美人。
“東寧啊,太後讓你去秦王府住過一段時日,玩得開心嗎?”
東寧面對承安帝,有種天然的畏懼,畢竟從他懂事起,太後教他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在宮中保命,而威脅他性命的,就是他的親生父親。
所以每次面見承安帝,東寧總是垂頭答話,掩飾自己的膽怯:“是,皇兄皇嫂對我很好,開心。”
皇帝不知道先前太後為何會有這一出,但幾歲小孩兒去外面住幾天,承安帝也沒當回事。
不過眼看東寧一天天大了,總不能老待在王府裏,沈子衿就不是個尋常的皇嫂,他是個男子,跟他能學到什麽?
“你年歲也開始大了,日後總要嫁人掌家,多問問宮裏的嬷嬷家宅內務有哪些,世家勳貴之女起詩會或宴賞,你也可以去走動走動,多跟她們學學相夫教子之道,日後嫁人主事,你得管着一府啊。”
即便東寧真是個女兒身,也才多大,學什麽相夫教子!?
沈子衿火氣蹭就冒了起來,東寧在承安帝的注視下手指發顫,艱澀道:“是,謹遵陛下教誨。”
皇帝沒多少時間樂意陪他們耗,請過安就讓人下去。
沈子衿牽着東寧的手,一路走回慈寧宮中,身旁沒了皇帝的耳目後,沈子衿才道:“東寧,聽我說。”
東寧擡起頭來。
目前東寧并不知道自己的男兒身份在沈子衿這裏早劇透了,所以沈子衿某些話要繞着圈跟他講。
“你不必學什麽相夫教子,人要立世,先得修身,讀聖賢書學明世道才是優先該做的,男子也好女子也好,可以成家,但并不是非得成家。”
東寧微微睜大眼。
他知道皇嫂從不因為他是“女孩”就非得讓他讀女則女戒,只要他想學,沈子衿都能教,東寧扮了多年女孩,明白女子在世也不易。
但今天承安帝一席話帶着比以往更濃的惡意,讓東寧窒息難耐,方才有瞬間,他甚至想難受得幹嘔,但生生忍住了。
宮宴上他見過出嫁的公主姐姐,金銀寶玉點華裳,可她坐在那裏,并沒有半分笑,可見過得并不舒心。
沈子衿的話語如清風徐來,掃去滿目塵埃。
“若無心上人,你的路依然在腳下,若遇心上人,你們會在磨合中學會傾心,學會如何跟彼此靠近,及至成家,那也是金風玉露相逢,贈彼此良緣,而不是被什麽必須相夫教子的破規矩給鎖進去的。”
沈子衿揉揉他的頭:“想成家就成家,想立業就立業,男子如此,女子亦是。”
無論性別,皆是如此嗎?
東寧感覺自己心口被重重一撞,從未知曉過的新理呼嘯而過,如山崖邊的狂風,将遠處雲霧驟然驅散,袖袍一揮,便拂出一片嶄新天地。
“皇嫂。”東寧鄭眼中雲銷雨霁,“東寧記下了。”
沈子衿揉揉他的頭。
給小孩兒講完了道理,就輪到他的事了。
“好東寧,幫我一個忙,就說你想二皇子了,去遞個信,讓他來看看你和太後。”
東寧如今跟沈子衿可太親近了,這點小忙自然說辦就辦。
隔天,楚照玉便入宮給太後請安,還留了飯。
至于沈子衿私下和楚照玉聊了什麽,連東寧也不知道。
他們只是要給承安帝添一把火,把他已經岌岌可危的身體再燒得旺些。
大起大落的情緒對上承安帝如今敗絮其中的身體,輕易就能挑起急症。
送走楚照玉,沈子衿腦子裏還想着方才的籌謀,将細節處過了一遍,而後不可遏制地……想到了楚昭。
算算腳程,楚昭已經快到月山關了,連日奔波,路上想來多半是沒休息好的。
也不知道那邊情形究竟如何。
沈子衿抿抿唇。
他本是個無神論者,但是這兩日在慈寧宮裏,也對着佛像上了幾炷香。
人心若有挂念,不可及時,便想祈願。
只要是美好的祝願,都希望能給自己在乎的那個人。
沈子衿雙手合十時虔誠地念,若真有諸天神佛,還請保佑楚昭,戰無不勝,平安而歸。
香案青煙緩緩而上,随清風越過窗棂,飄向遠方,正在休憩的楚昭在一陣風裏擡了頭。
他枕在一棵樹下,稍作休息,一手墊在腦後,一手拿着同心玉佩,舉在眼前。
陽光透過玉佩,都變得溫柔起來。
楚昭細細摩挲,他趕路時不敢将玉佩戴在腰間,生怕不小心被刮了蹭了,都是妥帖收在懷裏。
歇下來時,便拿出來看,想一想人。
戰事一起,留給他想念人的時間都沒多少,恨不能每天四十八小時,生出兩顆心來。
一顆心專門家國天下,一顆心專門兒女情長。
楚昭将玉佩在心口按了按,閉了會兒眼,然後翻身坐起。
離月山關已經不遠了,這邊的天更高,光更烈,遠望營一戰大齊暫時敗退,連死去兄弟們的屍骨都沒來得及帶回。
心上人和家國,他都是要管的。
楚昭上馬,收好玉佩,拉過缰繩:“休整結束,起程!”
烈馬帶着元帥,奔赴他的戰場。
京城裏,沈子衿也有屬于自己的戰場。
他在宮中這幾日,都沒有再出現在朝堂上,但再見過楚照玉後的第二日,他卻再度出現了。
皇帝留沈子衿在宮中的消息已經人盡皆知,衆人各自揣度,承安帝覺得讓沈子衿露個面也好,省的有些人還真以為他把秦王妃囚禁起來灌了毒或者用了刑。
腦子呢,也不想想他怎麽可能在這段時間動沈子衿。
承安帝坐在龍椅上,底下朝臣的互怼吵鬧他原本樂見其成,習以為常,但他最近愈發聽不慣,今日更是聽得頭都開始隐隐作痛。
承安帝撐着額頭,好似只是覺得無趣,一聲沒吭。
二皇子楚照玉立于前排,深深看了他這個血脈上的親生父親一眼。
承安帝耳中嗡嗡,但撐着沒敢表現,在某個朝臣上奏後,揮手,正要宣布退朝,卻不防楚照玉突然擡手:“陛下,臣有本奏。”
承安帝已經很是不耐:“今日先到這兒,你有什麽之後再——”
但他這個一向最為聽話的兒子,卻在雙腿殘廢後,頭一次打斷了他的話。
“臣有本奏,”楚照玉一字一頓,“敬德太子遇害案另有隐情,臣請重審,将真相大白于世間,以慰太子在天之靈!”
承安帝耳中嗡地一聲,有那麽片刻,他好像聽到所有聲音都遠去,只餘自己心髒的鼓跳。
可分明所有人都在說話。
因為朝堂上驟然炸開的嘩然足以掀翻金頂。
承安帝心口狠狠一震,他眼前開始眩暈,可依然死死掐緊了龍椅扶手,他懷疑自己真的耳鳴聽錯了,一字一頓:“你說什麽?”
楚照玉擡頭,眼中再無溫良恭順,這幅殘破的身軀撐起銳利的眸光,直逼承安帝。
“臣請,重審敬德太子遇害案!”
太子死後,谥號敬德,他文武雙全,本可以有機會繼續在朝堂上施展,開大齊前路,卻早早結束了自己的一生,随着一個簡單的稱號,埋葬在了皇陵中。
承安帝氣息已有些提不上來,明明怒火中燒,卻全壓在心口,到不了嘴邊,他顫顫巍巍擡起手:“你、你——”
沈子衿看着承安帝的臉色,知道這把火給得很是時候,不管皇帝今天憋出什麽急症,只要在金銮殿上倒下,就別想再坐回來了。
不會再給他機會的。
楚照玉不管承安帝手指着他抖成了什麽樣,繼續:“前大理寺卿當年親查太子遇害案,抓獲匪盜數人,仵作驗傷,言匪盜所持刀刃與太子和護衛傷口吻合,定下真兇。”
楚照玉輕輕吸了口氣,眼眶泛紅:“然直至告老還鄉,前大理寺卿遠離官場,才幡然醒悟,恐良心不安,已向臣告知實情,當年口供、證言全部為虛,害死太子的兇手并非山匪,而是另有其人!”
承安帝:“住、住嘴,你!來、來——”
若是他今日身體康健,還能把楚照玉接下來的話攔一欄,但很可惜,他連話都說不利索,艱難擠出幾個音,不成型。
“前大理寺卿願以性命作保,狀告當今聖上昏聩颟顸,殘害忠良,私遣死士,截殺敬德太子于京郊,太子何冤,忠良何辜!”
楚照玉字字泣血,平日見慣了他溫文爾雅,君子翩翩,大約越是溫和的人,從肺腑裏沖破的聲音越發沉,在這樁埋葬多年,沉甸甸的血案裏,滿朝文武無不在楚照玉鶴唳之聲中肅然。
他斷了雙腿,早不做仙鶴,要以殘軀鍛作刀。
如今這刀,終于紮進了承安帝心口。
承安帝再撐不住,兩眼一黑,當場噴出一口血來。
全公公駭然撲上:“陛下,陛下!!太醫,傳太醫和國師——!”
朝堂亂作一團,沈子衿上前,推着楚照玉的輪椅,将他悄聲帶離紛亂的人群。
輪椅上,楚照玉已是兩行清淚,濕了滿襟。
“二哥放心,”沈子衿輕聲道,“之後交給我,他不會再有機會傷害任何人了。”
他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