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沈子衿慌慌張張拿了帕子擦嘴,楚昭直直愣愣拿了帕子擦手。
偏殿內的燈罩很漂亮,兩人視線不約而同落在上面,仿佛多看兩眼,就能再開出兩朵花。
反正就是不看對方。
沈子衿總覺得唇邊還殘留着觸感,楚昭也覺得自己指尖還有糖粉的細膩。
……擦不幹淨了!
重要的是心也不幹淨了。
沈子衿拿帕子捂了半張臉,腦中不禁回想起自己跟楚昭相遇以後的點點滴滴,從前不覺得有問題,現在越想越心驚。
他先前總以為楚昭是對謀士的貼心,但如果能把自己視線拔高,站在上帝視角去看看——
抛開事實不談,他們倆之間真的沒問題嗎!
沈子衿不想自作多情,但相處了這麽久,他也是越來越了解楚昭了。
楚昭大部分時候,氣勢收放自如,可以是慵懶打盹的獅子,也可頃刻間縱身而起,咬斷敵人的喉嚨,而某些時候,是硬凹出來的架勢。
偏偏他做慣了元帥,硬撐得有模有樣,一般人看不穿。
細看他神情甚至是目光,都看不出破綻,但楚昭每到這時候,會多嘴加幾句他真正鎮定情況下根本不會說的話。
非常地掩耳盜鈴。
仔細想想,楚昭昨天給自己送香囊,也加了句“你別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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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多了,就成了破綻。
沈子衿一頓,擡眼,認認真真打量楚昭此刻的表情。
楚昭察覺到他的目光,垂着的眸子停了停,而後也擡眼,硬着頭皮佯裝從容跟沈子衿對視。
沈子衿:“……”
完了,更可疑了。
但草率下結論有失偏頗,不确定,再看看。
沈子衿放下帕子,穩了穩嗓音,補充說明:“我真的沒有多想。”
楚昭肉眼可見放松不少:“嗯。”
沈子衿不淡定了:你為什麽要放松你在放松個什麽勁兒啊!
救命,不要看到後面,真讓我得出個你對我有意思的結論!!
我們維持良好的主公謀士關系不好嗎!?
沈子衿用寬袖擋住手,在底下顫顫巍巍捏住帕子,感覺自己身體此時是真難受了,沖擊太大,有點想暈一暈。
而楚昭說完“別多想”的話,好像就完成了任務,反正他自己已經寬了心,看了看時間,道:“我們不用回宴上去了,直接回王府吧。”
免得那群人看到他,又搞出什麽幺蛾子。
楚昭叫來小福子,吩咐他給皇帝禀報一聲,就跟沈子衿一同回府了。
沈子衿幾乎是飄着步子回到府裏的,在楚昭身邊時,他強裝着不露餡,裝得很辛苦,等到了明月軒,他恍恍惚惚的表情藏都不藏,盡情發揮。
小甄吓了一跳:“侯爺怎麽了,要不要請大夫!”
沈子衿幽幽:大夫治不了他這顆胡思亂想的心。
他抿了抿唇:“你說,王爺對我是不是好得太過了?”
“怎麽會?”小甄驚訝,一臉坦然,“王爺和您琴瑟和鳴,對彼此怎麽好都不為過,而且您對王爺也很好啊。”
可事實是楚昭率先對他好,他才反過來報答的啊!
沈子衿嘆氣,他跟小甄這樣的戀愛腦說什麽呢……等等。
沈子衿睿智的光閃過,小甄會這麽想,是因為在他眼裏,自己和楚昭是貨真價實的夫夫。
沒人是天生的戀愛腦,沈子衿覺得,自己詢問應該再加些前提條件。
都說旁觀者清,沈子衿重振旗鼓:“我問你,如果我和王爺尚未成親,你看到王爺這般對我,會怎麽想?”
小甄根本不用想:“王爺肯定會去你家提親。”
沈子衿:“……”
算了,人還是有天生戀愛腦的。
就是不知道自己耳朵為什麽這麽熱,奇奇怪怪。
在穿來後的這麽多天裏,沈子衿第一次清醒地失眠了。
在其他人眼中,楚昭對自己會不會也是特別的?
小甄一家之言終究不可信,沈子衿決定,之後多找幾個人來問。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而楚昭在院子裏換了身夜行衣,根本沒睡,顯然要出門辦事。
宮宴早就結束了,展炎也換好了一身夜行衣,翻進王府,除了他,還有此行從其餘地方回京的将領,共五個,跟楚昭召集的侍衛們一起等着。
楚昭做好準備,把匣子一拎,招手:“走。”
他們一行十幾人,繞開城門守衛,這可太簡單了,不僅是他們功夫好,還因為巡防營的守城安排楚昭這個頭兒清清楚楚,翻牆出了城,幾人騎上在外備好的馬,在夜色中朝山林深處疾馳而去。
選好了地方,楚昭打手勢,侍衛們散開去邊上守着,黑鷹展炎和其他五個将領就在楚昭身邊,點了火把。
楚昭把匣子打開:“從組裝步驟到使用方法,你們都得記牢了。”
衆人屏息凝神,看着楚昭手下動作,把匣子中的零件一個個拼裝,最終成了一個完整的家夥。
一把貨真價實的連發步槍。
展炎看楚昭把東西端起來的架勢,跟端火铳很像,展炎眼前一亮:“新的火铳?”
楚昭哼笑:“plus……火铳升級版。”
如今的火铳很不好用,射程短,而且慢,打一槍得裝半天火藥,更沒什麽精度,只能在後方使用,根本沒法在攻堅上發揮多大作用,但楚昭手裏的可不是古董貨。
雖然材料跟現代沒法比,但在這個時代也絕對是神兵利器了。
他用目鏡瞄準侍衛在六百米外布好的木靶子,扣動扳機:“看好了。”
寂靜的山林裏驟然炸開砰響,熟睡的鳥兒驚得展翅亂飛,匆忙逃離,那是足以劃破時代的轟鳴,伴随着槍口閃爍的火光。
楚昭眼瞳裏映着冷光,在衆人的瞠目結舌間清空了彈夾。
夜色無邊,他停下時,萬籁俱靜。
很快,回過神來的将士們頓時爆發出能掀翻蒼穹的歡呼。
“有了這火铳,我們還怕什麽!”
“我早說王爺是将星下凡,天佑我大齊,戰無不勝!”
展炎也很激動,他渾身的血液沖上腦門,恨不得跟楚昭狠狠擁抱一下,但他擡眼,卻看見楚昭在夜裏格外沉靜的眼睛。
楚昭并沒有多高興,他甚至沒有半分自豪或者跟兄弟們炫耀的得意,他在漆黑的夜裏,似乎看到了其餘人都看不到的遠方。
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展炎飛速冷靜下來。
楚昭等他們歡騰夠了,才把最後一個部件往槍口上裝:“正面要震懾敵人時,不必裝這個,這東西叫消音器,能極大減少動靜,适合伏擊偷襲,看。”
楚昭又擡手開了一槍,比起方才的動靜,這回只聽得“咻”地一聲,動靜果然很小。
“消音器是很大的消耗品,一個用個三四次就得換。”
“你們挨個來試,這東西叫槍,後坐力比火铳大得多,沒點臂力不行,你們留在京中時,必須把組裝方式背下來,回去後按照我許可的名單,再教給那幾人。”
“至于能用槍的,等批量生産後,再點人。”
其餘人欲欲躍試,只有最了解楚昭的黑鷹和展炎不急,展炎看着楚昭的臉色:“王爺是還有什麽憂心的地方嗎?”
楚昭略回了點神,扯扯嘴角:“沒有。”
展炎和黑鷹對視:看着可不是這麽回事。
楚昭剛穿過來時,因為皇帝,對這個時代抱着極大的排斥,被帶到邊關,也是頭小倔驢。
要他用知識改變這個時代?憑什麽,狗皇帝想要他的命呢。
其餘人關他什麽事。
但是兩個皇兄待他很好,送他離開京城時,他看到二哥眼眶通紅,三哥悄悄抹了淚,前兵馬大元帥和邊關的兵士們,對他也非常用心。
漸漸的,他跟那些人打成了一片,成天跟人嬉笑打鬧,比在現代更像個十幾歲的普通小孩兒。
然後他親眼見到了戰争。
見到了前一天還在給他雕小人的憨厚兵士,第二天就死在了戰場上。
如果不是他腰上還帶着楚昭回禮給他的木牌子,楚昭根本認不出是他。
因為他面目全非,也因為死的人太多了。
周圍都是血和哭聲,楚昭茫然的站在蒼涼裏,繼而生出了無邊的怒和恨。
他開始從一個異世界的旅客,慢慢開始變成真正的大齊人。
楚昭知道自己的東西會給時代帶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知道過強殺傷力武器的問世會帶來怎樣的腥風血雨,大約是每個心慈科學家的通病,他也反問過自己。
但他總能想起那些哭聲,憑什麽死的就一定是他們呢?
楚昭只是個凡人,血肉做的心總會有偏向。
狗皇帝是狗皇帝,那些在他身邊活生生沖着他笑的人跟皇帝沒有關系。
林中夜風吹過,楚昭回神,把槍交到他們手裏:“黑鷹會組裝和拆卸,你們不懂的問他。”
當然,先前教黑鷹時用的是楚昭自己備下的模型。
黑鷹若有所覺:“明日還有獵場典儀,王爺可先回府休息。”
楚昭:“嗯。”
他一臉冷硬,自個兒拉了馬跑起來,打完槍,他心頭卻莫名不太痛快,跑着馬,天大地大卻仿佛找不到他的去處。
等他回過神來,已經跟個精密機械一樣暗地裏進了城,回了王府,然後……踩到了明月軒的牆上。
樹上守夜的白枭跟楚昭大眼瞪小眼,似是不明白王爺深更半夜翻王妃的牆是要幹嘛。
但他不敢吭聲。
楚昭:“……”
楚昭抹了把臉。
魔怔了,來沈子衿這兒做什麽,況且這個點沈子衿肯定都睡了,他難不成還能把人拉起來說話嗎?
楚昭深呼吸,冷靜不少,擡腳就要走,突然聽到吱呀一聲,門板被推開了。
失眠的沈子衿睡不着,決定披衣起來在院子裏數星星。
然後他一擡頭,星星跟楚昭一起映入眼簾。
沈子衿:!
楚昭:!
楚昭腳一滑,差點直接摔下去:沈子衿為什麽還醒着!
而沈子衿看到楚昭穿着一身夜行衣,腰間還配着刀,大為震撼。
半夜三更,楚昭帶刀來他院子裏幹嘛?還不走正門,還翻牆。
這絕對不能是對自己有意思的表現吧,誰家好人在自己家裏幽會還爬牆帶刀啊?
周圍護衛都沒動,也不像王府進了刺客。
有一說一,楚昭此時的打扮才像刺客。
可沈子衿确信,楚昭沒有把自己刺了的理由。
他們一個在牆頭,一個在院中,四目相對,無語凝噎。
半晌後,沈子衿攏了攏衣服,楚昭終于在他的動作裏吭了聲:“……夜裏還有些涼,你快回屋去吧。”
沈子衿沒動:“……王爺深夜來此,可有要事?”
就差問你是不是圖謀不軌了。
楚昭腳底踩着瓦,哽了哽:“看月亮。”
他說着一擡頭,然後發現個驚人的事實:今晚星辰大盛,沒有月亮。
楚昭:“……”
他再垂頭時,對上了沈子衿“您謊話也不編圓點”的表情。
楚昭有點繃不住了,想走。
沈子衿看着楚昭站在牆頭遺世獨立的身姿,作為一個合格的謀士,他該給楚昭一個臺階下。
起碼先從我的牆頭下來叭。
沈子衿:“……王爺,看星星,一起嗎?”
楚昭一襲夜行衣,站在朱瓦上,孤高極了,仿佛誰也抓不住的鷹。
然後這位半夜翻自家王妃牆壁的孤鷹一點頭:“看。”
樣子裝裝就完了,裝完還是要下的。
兩人坐在院內石桌邊,擡頭看星星。
楚昭:“今晚星星比昨天月亮好看啊。”
沈子衿心道昨晚也沒有月亮,但還是幹巴巴道:“嗯,是啊。”
空氣中大寫着“尴尬”二字,如果有烏鴉慢騰騰飛過再嘎嘎叫兩聲,想必更加應景。
白枭莫名其妙擡頭看夜空:他倆覺都不睡了非要半夜起來,可今晚星星也就、勉勉強強?
是他書讀得少,不懂欣賞嗎?